一直到傅玹璣五歲依舊看不到鬼,偶爾聽聞世上有鬼這種東西的時候還會表現出害怕的情緒。


    傅雋柏大失所望,不得不承認父親說的話應驗了。


    他不敢告訴父親這件事,更不想讓傅家毀在他手裏。洪斯妧自知對不起傅家,不配當傅家的媳婦,提出離婚。傅雋柏不肯,想再試一次。


    “我不信老天這樣對我!”傅雋柏對洪斯妧說,“咱們再生一個孩子,再試一次。如果這次還不行,我……”


    後半句話他沒說出口,洪斯妧也知道他非常為難。她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行,再試一次,這一次一定要成功!


    傅玹璣六歲那年,傅淵頤出生了。


    上天還是憐憫傅家,傅淵頤幾乎將她姐姐缺失的所有天賦一一補齊,她帶著孱弱的身體遲遲降生,卻讓傅家人喜出望外。


    她不僅能看到鬼,更是聰明過人,傅雋柏教她的任何知識她都能舉一反三,三歲時就抓到第一隻鬼,五歲可持法器,六歲能縱閻羅罐。


    傅雋柏對二女兒疼愛有加,心中默認她以後就是傅家的繼承人。但作為一名合格的父親,他在傾心於二女兒的同時也沒忘記疼愛傅玹璣,傅玹璣從小到大隻要多看一眼的東西,第二天就會出現在她的房間。傅玹璣的所有任性,作為父親他照單全收。


    他們一家和諧美滿,傅玹璣也非常寵愛自己的妹妹,傅雋柏以為一切都會朝著自己最滿意的方向發展時,美夢隨著傅淵頤的成長破滅了。


    傅淵頤抓鬼是家長教導,並非她的本能。她沒去學校,所有知識都是傅雋柏請老師到家裏教她的。她沒有朋友,除了幾家世交之外,傅淵頤極少接觸外麵的世界,但這不意味著她對外麵世界一無所知。傅家有很多書,她會看電視看電影,她知道自家做的事和別人不同,自己也和別人不一樣。她知道在別人眼中這世界上並沒有鬼。


    傅淵頤心裏有疑問,就問傅雋柏:“為什麽我們要抓鬼?”


    傅雋柏說:“鬼自古都是邪物,你不抓它它就害人。”


    的確,電視電影和書裏都說鬼會吃人,可所有的鬼都這樣嗎?


    “人有好人和壞人,對吧?”她又去問媽媽。


    洪斯妧看著可愛稚氣卻認真的女兒,摸著她的小腦袋笑道:“對啊。”


    “我們對這世界不能一概而論,是吧?”


    “嗯,對啊。”


    “所以鬼也一樣。”七歲的傅淵頤很肯定地說,“鬼有壞的鬼會害人的鬼,但不是所有的鬼都會害人。比如我,它們就從來不害我,看到我還會害怕。”


    洪斯妧說:“當然了,因為我們淵頤厲害鬼才害不到你。但鬼會去害別的孩子,比你弱小的孩子。”


    傅淵頤點頭,覺得媽媽說得對,可是疑惑仍然在她心裏。


    她從來沒見過爸媽出去工作,可家裏的錢源源不斷,傅家人出行也極其奢侈。她知道賺錢並不容易,很多人窮極一生可能都買不起一套房子,為什麽爸媽能夠這麽富有?


    懷揣著對這個世界和對傅家的疑問,傅淵頤漸漸長大。她愛她的爸媽和姐姐,愛這個世界,一如既往地幫家裏抓鬼。


    直到十歲的某天,她無意間推開颭風堂的大門之後,一切都變了。


    夢裏樹枝搖晃,鬥轉星移,傅家的夜晚也並不寧靜。


    傅淵頤的聽覺在昏迷之前到達最為敏感的境地,她能聽見來自泥土深處的哭泣,這是傅家世世代代紮根於此留下的恐懼和怨恨。


    現在的傅淵頤不喜歡傅家,不喜歡番陽暑地,不喜歡這裏的一糙一木。不喜歡她爸媽,不喜歡她姐姐,也不喜歡出生在這裏的自己。


    夜已深沉,無解之境的金光是樹林中唯一的光源。


    傅淵頤倒在地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林中的小鬼在周圍虎視眈眈竊竊私語,想要靠近,卻被境壁燒成了灰燼……


    天光又暗,暗又生暉,不知過了幾個日夜,傅淵頤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人的懷裏,懷抱溫柔而熟悉,帶她回到生命之初。


    第92章


    傅淵頤睡著或清醒,並不同常人。她閉著眼時可能是清醒著,睜眼時或許在做夢。


    她的世界除了鬼之外,隻有一片黑暗。


    可她能感覺到常人難以體會到的微觀世界,比如聞見陽光的溫度,聽到空氣的流動,以及雪花的融化聲。


    柔軟的雪花慢悠悠地從天而降,整個天空明亮純淨,艷陽當空白雪皚皚,晴天白雪是五倫山脈非常獨特而罕見的漂亮景觀。


    傅淵頤醒來時聽不見任何鬼語,周圍十分安靜。


    她躺著柔軟的沙發上,換了一身衣服,胸口的傷也被處理得很細緻。


    她已經不在無解之境裏,這份熟悉的感覺讓她明白,這是傅家的客廳。


    傅家的全景客廳有一麵270度弧形大玻璃窗,可以遠眺五倫山脈。天花板也是透明的玻璃,一棵蒼健的天藏神樹種植在東南位,高高的樹冠衝出了天花板,向天空延伸。晴天白雪落在樹葉上,讓整間客廳明亮潔白。


    “淵頤。”


    有些沙啞而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傅淵頤當然聽得出這是她媽媽的聲音。


    洪斯妧握著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傅雋柏坐在客廳正中央的椅子上,正在認真翻閱手裏的古書,就像不知道傅淵頤已經醒來似的。


    傅淵頤不能視物,但能聞出傅雋柏和洪斯妧身上特殊的氣味。


    很奇怪的是,人嗅覺的記憶力遠超於大腦,傅淵頤離開傅家十多年,本以為很多東西都忘了,可當曾經聞過的氣味撲麵而來,她甚至能將這些氣味抽絲剝繭,分辨出哪些是熟悉的沒有改變的東西,哪些是陌生的事物。


    傅淵頤將手從洪斯妧的手中抽出來,站了起來。她站在客廳正中,不像主人,也不像客人。


    傅雋柏的眼睛沒從書上移開:“你想好了沒有?”


    傅淵頤“嗯”了一聲,傅雋柏有些意外,微微抬起目光。


    “把屬於我的東西還給我。”傅淵頤還是那句話。


    傅雋柏覺著被戲弄,將書放下,威脅道:“這就是你想明白的結果?”


    “我說了,不明白的人是你。你為什麽要抓她煉鬼?”傅淵頤笑道,“她活著的時候是個凡人,死了以後也是一隻普通的鬼,甚至還沒變成惡鬼,家大業大的傅家怎麽會看得上她?你那瞎了一隻眼睛的得意弟子青田將抓她回傅家不過是要把我引回來而已。可惜我對你們傅家煉鬼的伎倆沒有興趣,傅先生大可讓青田繼承傅家,你們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傅雋柏聽罷哈哈大笑:“屬於你的東西?你好意思說出這句話。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流的是傅家的血?你所擁有的都是傅家給你的,你才是我的東西!?你倒有這臉皮!如果不是你!”傅雋柏指著她,“我傅家何需將本事傳給外人!我生你養你,你就這樣報答你的父母?!”


    傅雋柏震怒,傅淵頤卻不動如鬆,忽然叫了聲:“爸。”


    傅雋柏通紅的雙眼有一刻的閃爍,姿態卻沒絲毫的退讓。


    “爸,你說的對,我身上流的是傅家的血,隻要這血一刻沒流幹,我說破嘴皮子你們都還覺得我和你們密不可分。”傅淵頤笑著後退了幾步,腿挨到茶幾邊緣,摸到了水晶果盤和一把水果刀,“這樣吧,我把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你也把我的還給我,我們就此互不相欠。”


    沒待傅雋柏說話,傅淵頤輕鬆地在自己的腕口割了一刀,血潺潺往下淌,她就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表情沒任何變化。


    她把胳膊向傅雋柏的方向伸,袒著傷口給他看:“很快就還完。還完之後,你就再也不是我爸。”


    傅雋柏看著傅淵頤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在他眼前灘成一地刺眼的紅。


    “你一定要這麽做?”傅雋柏問道。


    “我已經這麽做了。”


    “淵頤——!”


    傅淵頤的手臂被洪斯妧一把抓住,洪斯妧握著手帕的手在顫抖,不忍看那傷口,迅速將其包紮上。


    傅淵頤皺眉想要掙脫,卻被洪斯妧牢牢抓住。


    “你這麽久沒回家,一回來就這樣……你是想氣死我們嗎!”


    傅淵頤沒說話。她本來就重傷未愈,這會兒又任性放血,要不是用意誌強撐,恐怕早就昏厥過去。


    洪斯妧將女兒拉回沙發上坐下,大喊一聲,讓門外的弟子將醫藥箱拿來。


    “讓她放血啊,讓她放!”傅雋柏怒不可揭,“就讓她死在這裏!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


    傅淵頤“哼”一聲:“這也是我的願望。”


    “你們父女倆,能不能一人少說一句?!”洪斯妧忍不住咆哮,她這一聲之後,兩人倒是真的沒再說話。傅雋柏是被氣得心口發疼,傅淵頤則是昏昏沉沉。


    傅雋柏再也不想見到傅淵頤,佛袖而去。


    洪斯妧看著女兒的臉,將她的手掌攤開,見她的手腕、手指甚至是手掌全都傷痕累累。每一道傷口之下都是疼痛,都是鮮血,都是她毫不吝嗇將她厭惡的傅家血流幹的執著。


    “這麽多年了,你這脾氣還是和你爸一樣,一點兒都沒變。”洪斯妧低聲道。


    傅淵頤許久沒回答,洪斯妧以為她昏迷了,誰知她忽然開口:“媽媽您這些年沒少監視我,說起來我們也不算多年沒見。”


    弟子將醫藥箱拿來,洪斯妧沉默著為她包紮傷口,悶了許久,最後說:“無論你多不喜歡傅家,多不喜歡你身體裏傅家的血液,可你不要忘了,你不僅流著傅家的血,還是我洪斯妧的女兒!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淵頤,這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割裂的?”


    傅淵頤沒說話。


    “我這些年擔心你,牽掛你,無數次夢到你,我想去見你又怕你知道我來會不開心,我連偷偷見你的資格都沒有嗎?就算你不肯認我這個媽,你也一輩子都是我的女兒!”


    洪斯妧的聲音鎮定,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滴的聲音卻是清晰。


    傅淵頤年少離家,獨自在外生存、學習、奮鬥,如今她擁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賺回來的。她沒有依仗過傅家一絲一毫,她以為自己能獨立於天地,以為自己已經徹徹底底脫離了傅家,可到最後,血流不幹,心還會亂。


    就在她因為媽媽的眼淚內心有一絲愧疚的剎那,忽然一股惡臭飄入她的嗅覺。


    那是來自惡鬼的怨氣,渾濁又腥惡,那是用再好的香料都無法掩蓋的罪惡。這股惡臭附在傅家所有人的身上,滲透在他們的肌膚上,融入血液裏,生生世世都無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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