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大多數往生者抵達這兒時還帶著前世的記憶,想要他們乖乖服從冥府的決定是很困難的,大多數往生者都有未了心願,在此大吵大鬧扒著椅子凳子各種柱子不願意走的大有鬼在。所以戶籍管理處配備冥界警察,專門以暴製暴。當然,暴力執法經常遭到投訴,甚至告到冥君那兒。冥君一紙公文甩下來——誰再暴力執法,誰就去地獄門口守三百年——這才從根源杜絕了弱勢新鬼被欺負事件。


    偌大的管理處就算燈火通明依舊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陰森之氣籠罩。遊炘念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右手邊是繁雜的大廳,左手邊是一麵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鉛灰色的烏雲,像一個分天地卻望不到邊際的未知宇宙。方才她跟著人群走來的那條通天大道現在看上去細如火柴。


    對於玉卮的和藹親切遊炘念回應的依舊是一張符合身份的死人臉:“我還有事沒做完,我要重新回人間。”


    這種話玉卮每天要聽三百遍,心中早也有了無數應答方式,拿出生死薄看了眼,道:“遊小姐是吧。你已經死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大英雄,大統領,大善人……再厲害的人物都必須死,在死亡麵前人人平等,所以你也不必覺得不甘心。死了之後你和人界的關係就斷了,沒必要多想。來這兒的人都有未了心願,如果每個人都要重新活一次那人界豈不是亂套了?我看你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樣吧……”她壓低聲音道,像個老熟人一般,“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無論在人界還是咱們冥府,誰都是混口飯吃,做的所有事情不就是想要生活過得更好麽。前世那點兒破事既然都過去了咱們也沒必要往回看,咱們得向錢看齊,錢。吶,下輩子你想投胎投哪兒?還是當中國人?還是投到老美那兒玩玩?其實北歐也挺好的。”


    遊炘念不為所動。


    “真的,我可沒蒙你,全世界所有富豪家庭你隨便挑,就算他們沒計劃要孩子我都能給整個意外懷孕出來。之後嘛想當明星?政客?或者再有點兒追求當科學家?藝術家?還是……”


    身後的同事小聲提醒玉卮:“師姐,你仔細看看她生死薄。”


    被提醒的玉卮往手中瞄一眼:“喲,酒店集團家的大小姐,還是集團董事,運動健將,拿過這麽多獎吶?身價……這是幾位數我數數……咳,難怪遊小姐對錢不感興趣。”她抬頭看一眼遊炘念的臉,心想著估計用絕世美貌萬人迷之類的東西勾引她也沒用。真是,上一世輪迴到底是誰給她寫的生死薄?誠心為難後輩不是。


    “我對這些沒興趣。”遊炘念身子前傾,緊盯著玉卮道,“我隻要回到人間。我知道這種事很難,但我必須要回去。完成心願之後我就會乖乖回來,不會讓你們為難。”


    玉卮問:“你有什麽心願可以跟我說,我會幫你完成的。”


    遊炘念冷笑,並不反駁,什麽話都不說玉卮就明白她不會相信。


    “好吧,沒辦法了。”玉卮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你這輩子活得風光,有錢又漂亮,除了死得早了點也不差什麽了。可活得再精彩也都活在同一個時代,多沒意思。這樣……真的是私人的,絕對私人贈送。你知道穿越吧,你們人間最流行的穿越。唐朝宋朝南北朝?春秋戰國大清朝?明朝肯定是沒興趣的。這些個朝代隨便你調,四大美人隨便你穿,指哪打哪。你想想,可以親眼見證大明宮,說不定還能和四爺玩把戀愛,這可不是誰都能惦記的事兒。”


    “師姐。”身後的同事又來提醒,“那個穿越的事兒不是因為產生時空混亂被禁止了麽?被發現的話可是要承擔刑事責任的。”


    “……”玉卮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半晌,“你能幫我倒咖啡嗎?對,咖啡機在那兒最角落的地方。謝謝。”


    遊炘念翻了個白眼,終於用光了所有耐性:“再說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隻是浪費時間。”她目光移向遠處大巴站,站牌上寫著“戶籍處—奈何橋”,站牌旁立了個宣傳欄,張貼著無數輪迴指南,“我知道如果沒有我簽字你們是不能強行讓我輪迴的。”


    玉卮本來側著身看那倒黴的同事,聽見遊炘念的話緩緩轉回來,順便摘下和善的麵具,挑著眉,連聲調都壓了下來:“遊小姐,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但有些時候你的聰明並不會給你帶來好事。冥君很公平,每人一輩子隻有一本生死薄,人的生命也隻有一次,你沒有重生的特權。”


    遊炘念絲毫不退讓:“如果我堅持呢?”


    忽然窗外天空發出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大廳裏所有人驚詫地往窗外望去。隻見混沌的天際掙紮出一張醜惡的鬼臉。這鬼臉分明還能看出人的模樣,卻醜陋得讓人心驚膽戰,它渾身潰爛,頭頂被一隻巨手壓著往下摁。無論惡鬼怎麽掙脫,巨手死死將它禁錮。


    巨手的主人撐破天際,慢慢露出完整的身體。那巨人通體泛藍,肌肉恐怖,豹頭狼眼,一手按著惡鬼一手拿著一支鋒利的烏黑三叉。一對獠牙露在厚唇之外,身後飛著四麵戰鼓,戰鼓之上火光熊熊,整個身體竟和管理處大廈一般巨大。惡鬼用盡全力咬了巨手一口趁機要逃,巨人大喝一聲將大廳的玻璃全數震碎,手持三叉如隕石般砸向惡鬼。惡鬼連回頭的時間都沒有,身體被三叉貫穿,哀嚎著被打入混沌之下。


    大廳裏的往生者看到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遊炘念從破爛的窗口望下去,惡風習習,天地破了一個大洞,從洞口往下隱約能看見一些遍布血漿白骨的黑暗之地。


    “這是怎麽回事?”


    “那是什麽?!”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那是我們冥警在執法,不會傷害大家的。”辦事處的公務員將躁動的人群從窗口引回來。


    縱使走過上過天入過地,年紀輕輕就將地球踏了個大半的遊炘念也被方才的景象震得遲遲回不過神,玉卮卻是見怪不怪:“沒錯,剛才那個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惡鬼也曾經是人,隻不過它不聽勸告執迷人間,終被欲望吞噬成為惡鬼。我們冥界掌管四界生死,對於不聽話的惡鬼自然不能姑息,十八層煉獄就是它們的下場。遊小姐,您不會也想和那隻惡鬼一樣的下場吧?”


    遊炘念收回目光,將心神穩定:“我並不想無理取鬧,的確有事未了。如果我不能將一些重要的事告訴她,我無法安心投胎。就算重回人間會變作惡鬼,我也在所不惜。”


    大廳的窗碎了,若從這裏跳出去,隻要不落入方才冥警強行打開的地獄之門,她將以怨魂的方式回到人間,人海茫茫,想再抓她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如果不能馬上抓到她,帶著深重的怨氣很快就會變成惡鬼。惡鬼這東西處理起來實在費事,從玉卮手中逃走的還得扣這個月績效。


    “既然遊小姐這麽堅持……”玉卮麵露不善,“為了三界穩定,憐香惜玉這種事隻能先放在一邊了。”


    她話音未落遊炘念忽然飛身而起,毫不猶豫扒著窗邊便往外跳。


    “抓!”玉卮沒想到這小姑娘如此大膽,渾身一顫,喊道,“抓住她!”


    遊炘念急速往下墜去,這感覺比跳傘還刺激。


    大廳裏穿著警服一直文質彬彬的兩位冥警聽到呼喊立即往窗邊飛奔而來,跟著遊炘念往下跳。英俊的人臉急速變得猙獰,手中的三叉在漸漸成型。遊炘念往後望去心漏跳了一拍,兩個巨大的身軀幾乎將整個天際遮擋,三叉之鋒已對準她!


    “師姐!師姐!”


    幫忙倒咖啡的同事扒著玉卮的肩膀,狠命搖晃正趴在窗邊看熱鬧的她。


    “等會兒,沒看我正忙嗎。”玉卮將她推回去。


    “不是!師姐!你仔細看看這生死薄!”同事急了,直接扯著她的衣領給拽回來,將生死薄攤開在她眼前,“這人陽壽未盡啊!”


    “什麽?!”


    離人間隻有一步之遙,冥警已經舉叉將投!遊炘念整個人繃直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紮!


    “等一下!”玉卮大喊,眼看就要來不及,不顧一切掏出維護暴力執法的槍,向冥警射去!


    “砰”地一聲巨響,天際一片火光,嚇得大廳裏往生者差點兒又死一遍。


    兩位張牙舞爪凶神惡煞的冥警變作兩隻驚詫的貓,縮著爪子停在了半空。


    一張巨網將遊炘念兜住,硬生生給拖了回去。


    第8章


    聽完玉卮的描述,遊炘念垂著眼皮看著她:“又是撒潑又是跳樓的,刺激成這樣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玉卮攏了攏長發,有些心虛道:“你別急,我馬上就說到了。”


    往生者實打實來到冥府卻陽壽未盡這事兒玉卮聽說過,但對這種事的認知也隻停留在傳說中。就像人界總傳說有鬼,可沒誰真的見過。玉卮對工作一向怠慢,遊炘念的生死薄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回都沒發現厚厚一本生死薄寫得滿噹噹,一直寫到86歲。她這輩子本應沒有大波折,從小錦衣玉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戀人更是對她倍加寵愛。雖然火爆脾氣會讓她樹立敵人,但她都能憑藉自己的聰穎機智化險為夷,最終掌管lotus集團,將集團推向更高峰,是一代成功企業家和富豪的代表。


    但是……看了一眼落在網裏處於昏迷狀態的遊炘念——為什麽剛滿24歲的她會在這兒?


    攪亂了陽壽弄錯了生死可不隻是影響遊炘念一人的人生,跟她哪怕隻有一絲絲聯繫的人都可能受到影響,像她這樣命格之人影響不似常人,指不定會釀成一場輪迴大亂。


    但玉卮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冥府公務員,生死薄也不是她寫的,追究責任也追究不到她頭上吧。


    畢竟還是怕事,生怕丟了飯碗想要再出去找工作太難,在事業單位熬了兩百年,除了嘴皮子之外其他知識早就被她拋到九霄雲外。以防萬一,玉卮覺得還是親自去一趟孟總那兒。


    忘川河上奈何橋。


    每次來到這兒玉卮都覺得渾身不舒服,一列列巴士從戶籍管理處開往這兒,將橋邊上的停車場擠得滿滿當當。若是遇上特大災難一氣兒湧來成千上萬人,搶個停車位都能讓同僚們麵紅耳赤。


    本來奈何橋是座小橋,來投胎的排好隊喝了孟婆湯往下跳就行。可隨著人界人口暴漲,二戰時亡靈差點兒將奈何橋壓塌,冥君趕緊下令整修此橋,便有了現在頗為壯闊,鋼筋鐵骨的奈何大橋。橋邊的小小土坡望鄉台也被一棟拔地而起的三十三層高樓“望鄉樓”所取代,孟總的辦公室就在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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