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有個人影向她遊了過來,穿越濃得化不開的黑,向她伸出白皙的手。


    是盧漫。


    她很安心,嘴角挑起一絲笑意。


    ……


    月夜,破樓,小賣部。


    一團圓鼓鼓的肉團艱難地在黑暗中前進。那肉團氣喘籲籲地走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時不時提提褲子,薄薄的鞋底踏不實路,腳掌老被石子硌得發疼。


    走了不知多遠,終於看見了一家昏暗的小賣部。


    王芳用厚厚的手掌抹去額頭的汗珠,腦子裏還是一片混亂,心跳從胸腔一路帶到嗓子眼,渾身的肌肉僵硬得像石頭。在小賣部門口猶豫了片刻後,終於擠進了門裏。


    小賣部門一開,寒風立馬灌進來,把屋裏渾濁的熱氣吹亂。


    坐在玻璃櫃裏正在看電視的老闆一頭髮油的頭髮亂糟糟,斜了來者一眼,頂燈被擋去一大半光亮,一張圓盤似的臉堵在眼前。


    “碳。”王芳說,“碳。”


    老闆:“啊?”


    “烤肉用的,碳。”大冬天,王芳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


    “喏。”老闆懶得起身,拍個塑膠袋出來,用眼神為她指路,“裏麵,盆裏,自個兒拿吧。”


    王芳低著頭,側身從貨架前艱難往裏走。正好有個紮馬尾的女人擋在她必經之路上,兩人對視一眼,扭開身子想錯個道。王芳一隻手撐著牆費勁地挪身子,那女人差點被她頂到貨架裏麵去。


    老闆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撇嘴笑,接著看電視。


    王芳裝了一大兜的碳往外走,粗短的手指都黑了,回來結帳。


    老闆一邊點著數一邊問:“這麽冷的天還烤肉去啊?”


    王芳沒回答。


    老闆想想也是,廢話麽,一年四季能有擋住胖子吃飯的日子?


    “二十塊。”


    王芳拎著碳出門,低著頭往前走,走了兩步忽然清醒似的,回頭往反方向走。


    紮馬尾的女人也走了出來,打開飲料,一邊喝一邊望著王芳的背影,琢磨了片刻,跟了上去。


    雖然和富豪區隻隔了一條橋,但這一片區域多年來都是g城的“貧民窟”。有些小錢的上班族全跑到東邊cbd買房租房;媒體人和網際網路將北邊折騰得高樓林立;西邊有政要常年深居;南部沿海被一圈的別墅占領。這兒也是南部,卻是g城高速發展下殘留的一片陰影麵積。


    背靠g城最大廢品廠的西水溝東裏小區,聽這名字就知道它頗有歷史,甚至帶著味兒。


    現在開發商起名恨不得把全世界地名都盜用個遍,新樓盤後綴都是什麽巴黎,什麽香榭,各種名都,各種公館,聽上去鳥語花香,扒著一平四萬五的均價不知疲憊地往上漲。


    西水溝東裏的房子實際情況比它名字還破。


    王芳工作的地方在東邊,可東邊的房太貴,終日見不著陽光的隔斷都得花她半個月薪水,她還得顧肚皮,選來選去也隻好在西水溝這邊安身。


    一個姑娘家獨居在沒個保安的小破樓裏本應有安全隱患,可王芳心大,覺得自己無財無色,哪個瞎眼的小偷會往她家裏爬?


    青木板門,水泥地,裂成世界地圖的牆和透著水漬的屋頂。一黑天樓道裏陰風陣陣,颳得小gg紙條搖搖擺擺。這房子也就王芳能住,她對物質沒什麽追求,或者說沒能力去追求,住這兒快一年了沒挪窩的打算——但凡換個人肯定受不了每天全息恐怖片的氛圍。


    就這破房子,房東大爺還特別寶貝。也是,房東大爺守這房子大半輩子,就等著拆遷賠款,可就是沒人願意動這西水溝的地。當年村裏的神棍說得沒錯,這地界風水不太好,房東大爺住這兒時病就沒斷過,老伴還意外死在屋裏。之後兒子孝順,在隔壁榮京北路買了新房把他老人家給接了過去一起住,幾年過去了,舊病沒再復發。大爺想著這房子真邪性,不敢再回來住,可空著也不是辦法,現在g城房價這麽高,就算西水溝那地方一個月也能租個兩三千塊呢。


    自從房子租出去之後,房東大爺時不時還惦記,生怕租房那個印堂發黑一臉衰樣的胖姑娘把他屋子弄壞了,時不時遛彎回來看看。


    今天天氣不好,北風大,房東大爺就在兒子這邊待著沒想出門,忽然接到老鄰居的電話。


    “喂,老孫,你哪兒呢?”


    房東大爺說在家喝茶。


    老鄰居語氣有些急:“你還坐得住啊?今天怎麽沒見你來遛彎?”


    “不風大麽?我這老寒腿直哆嗦,一沾地就疼。怎麽啦?”


    “你說說看,怎麽就這麽巧。剛才我接我孫女放學回來時,看見你們家那房客拎了好大一塑膠袋的碳回來,還是悶著頭,叫她也不答應。我看您啊趕緊回來一趟,我覺得這事兒不妙。”


    房東大爺一聽,果然生氣了:“什麽?丫要在家燒烤?!怎麽回事啊,哎喲,之前我囑咐過多少遍了,不許在家做飯,萬一引起火災了怎麽辦!這麽胖了,還吃!”


    老鄰居聽到他這話差點暈過去:“我說你……燒烤個屁!就她那成天蔫不拉幾的樣哪有心思燒烤,她是要自殺!”


    房東大爺愣住。


    “我前幾天就感覺她不對勁,走著走著能自個兒拐水溝裏,大半夜不睡覺站走廊上嚇人,有時候還在屋裏哭。你趕緊回來看看吧,萬一人又死裏頭,以後這房可就真租不出去了。”


    房東大爺甩了電話撒丫子就跑,攔了輛三蹦子往西水溝紮去。


    到地兒了丟錢給三蹦子,腿腳跟五十年前一樣利索跑上三樓,見老鄰居已經在門口站著了,還有一位紮馬尾的年輕女子趴門fèng上。


    “把門fèng隙都堵上了,肯定有事。”馬尾女子推了推門,問道,“你是房東?有鑰匙嗎?”


    房東大爺喘著氣道:“你誰啊?”


    “她說她是警察。”老鄰居插話。


    馬尾女子亮證件給他們看:“我在小賣部買東西的時候碰到她,看她買了大量的碳,而且神情恍惚,怕出事就跟來了。快把鑰匙給我,剛才擂半天門裏麵都沒動靜。”


    房東趕緊把鑰匙交出去,沖門裏喊:“王芳啊,你在不在?開個門啊!千萬別想不開!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就胖點,比你胖的人可多了去了,沒見各個都去死。你千萬可別死裏麵啊!聽到了嗎?”


    女警心中翻了個白眼,把鎖打開,門卻還死死卡著。她後退用力一腳蹬門上,門彈了出去,撞到半空一具搖搖晃晃的身體上。


    大門一開,撲麵而來的除了一氧化碳的氣味外,還有一件掛在空中的龐然大物。


    王芳雙腳懸空,邊上有一倒地的椅子。她披散著頭髮,脖子上勒著一根繩子,吱吱嘎嘎,像口搖搖欲墜的鍾。


    “我的媽呀——”房東大爺和老鄰居嚇得差點尿褲子,一聲驚呼的同時繩子“啪”地崩斷,王芳猛地砸到地麵上,發出極大的聲響。


    房東大爺兩眼一翻徹底暈過去,幸好老鄰居拉了他一把,不然這一坐下去肯定得坐碎了尾椎骨。


    女警也被這駭人的一幕驚得愣住幾秒,緩了緩神快步進屋,將窗戶全都推開,再回到王芳身邊,探了探鼻息和心跳,已經沒了生息。


    倒是死意堅決,一氧化碳加上吊,生怕自己死不了。


    女警心裏微微嘆息,聽見屋外有人聲。


    “怎麽回事?出人命了?”


    “那是什麽?屍體嗎?”


    女警回頭一看,有幾個年輕人剛下班回來,站在門口一直伸脖子。


    “沒什麽好看的,沒事幹?”女警走過來把他們攔住,“都回去吧。”


    “是不是死人了啊?”一個中年女子提高嗓子說,“謀殺嗎?我們都住這個樓裏,當然有權知道了!”


    “就是!你是誰啊?管這麽多?”


    女警說:“我是警察。”


    “警察?警察有你這樣的嗎?拍電影啊?”


    女警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你一言我一語竟和對方爭了好幾個來回。


    老鄰居又是叫急救又是找警察的,房東大爺靠在台階上剛順了口氣,睜開眼,忽然透過人群看見王芳抽動了一下,嘴裏念念有聲:“唔……唔……”


    “怎麽了,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可以隨便指著別人說話啊?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你每個月工資都是誰給你們開的,都是我們——納稅人!沒我們你得喝西北風知道不?”


    房東大爺眼珠子快掉出來,抬手指著王芳的方向:“啊……啊……”


    “我沒指你。”


    “你怎麽沒指我!這根手指不是你的?”


    “我隻是示意讓你安靜點。”


    “安靜?我愛吵愛叫你管得著麽?啊?我大喊大叫怎麽了?我還就叫了,啊——啊——啊啊啊!”


    王芳渾身一顫,忽然喊道:“太胖了——!”竟坐了起來!


    路人:“……”


    女警:“……”


    房東大爺和老鄰居:“……”


    好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死而復生的王芳,一時間空氣凝固了。


    王芳咳嗽著,慢慢撐起身子。


    “她、她怎麽活了?”


    聽見聲音,王芳回頭。披頭散髮間一雙眼睛目光尖銳,發紅的唇邊還有奇怪的液體。


    “你們……”王芳緩緩抬起手,伸向他們。


    “鬼啊——!”


    老鄰居一聲聲嘶力竭的吶喊,眾人驚叫著四散而逃。


    第4章


    “你……”


    女警也半天沒回過神來。剛才她親自探過,的確已經斷氣了。一氧化碳加上吊,這種死法等於開著高速進鬼門關,攔都攔不下來。


    可現在這姑娘居然又站了起來?


    女警從第一次接觸馬克思主義開始就是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雖然年輕但入警隊也有三年,見過大大小小的兇案現場不少,從兇殘的現場歸來晚餐都能淡定地吃一盤紅燒肉。可即便心理素質堅硬如鐵也架不住第一次見著詐屍。


    王芳脖子紅了一圈,衣褲上還殘留著上吊自殺特有的新陳代謝崩潰的痕跡,披頭散髮走路晃晃悠悠。女警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作為一名人民警察她不該膽怯,但信仰受到衝擊時誰都有可能腿軟,腦內自動播放喪屍圍城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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