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自朝京口下到巴陵前,兩載來遊方歷過的每一地都是陸蓮稚發書的去處。


    遊方兩載,陸蓮稚與亓徵歌的形影不離,但凡是有心人都不難發覺。認識陸蓮稚的人,便一定會認得亓徵歌,同亓徵歌有交情的醫者,便也必定會知曉陸蓮稚。


    更遑論二人也從不曾刻意隱瞞何物,各家便都隱約對此知曉一二。


    而亓徵歌作為醫者、陸蓮稚作為劍客給人的印象都太過深入人心,醫者救死扶傷,俠者為國為民,此間結緣,與道侶無異,無人能夠挑出錯來——二人本就已經是江湖難得的風采。


    此番陸蓮稚發書各家,眾人對此事目的為何早就已經心照不宣。承蒙二人向來的行止風氣,也根本無人會有微詞。


    亓元解憂天憂地愁人愁己,卻顯然是並不曾料到過這一點。


    他將一張張從信鴿腳環內取出的小紙塊平攤開來,摞在一處,書信之多令人粗略看來簡直有一指厚度。


    “……”縱使亓徵歌對陸蓮稚的計劃早有所耳聞,此刻卻也被她這一處不漏的撒網式投書給噎得微微吃驚。


    更何況她是如何讓這麽多書信都在同一時間抵達的?亓徵歌狐疑地看了陸蓮稚一眼。


    “……”亓元解亦是不知該作何反應為好,更何況這一堆飛鳥傳書邊上還放了幾封快馬傳來的淺色信封。


    這幾張信封一看便大有來頭,亓元解拿起一封,瞬間便被那信封上明黃色的題字給噎得呼吸一滯。


    亓元解神色古怪地抬頭看了陸蓮稚一眼。


    “這都是你求來的書信?”


    他草草將所有書信翻過一遍後,發覺內容其實悉都大同小異,像是什麽信件的答覆,又像是推崇亓徵歌繼位的擁書。


    “是。”陸蓮稚大大方方應了下來,拱手笑道:“穀主可還滿意?”


    “還叫我穀主做什麽!?”亓元解的脾氣來得很快,伸手就將手裏拿著的信件擲到了陸蓮稚和亓徵歌的腳邊。


    “都給我出去!”一股被算計了的奇異感覺襲上心頭,亓元解揮手便開始趕人。


    陸蓮稚笑意不減,拉了拉亓徵歌,二人便順著亓元解的意思幹脆地向外走了出去。


    “你父親這邊應該沒有問題了罷?”合上木扇門後,陸蓮稚登時邀功一般地朝亓徵歌笑道:“目前看來,如此他應當是無話可說了才對。”


    亓徵歌看著她眼睛裏微微閃爍、仿佛孩童一般稚氣的光色,一時失笑:“就你鬼主意多。”


    二人談笑間,便一道輕輕鬆鬆地並肩向著卷紗閣外走去。一路上間或遇見三兩穀中弟子,陸蓮稚都極其親和地笑著同人打招呼,心裏已然將自己放上了未來穀主夫人的位置,半點也不害臊。


    ……


    卷紗閣內,眼下那方回行上了高閣的兩位師叔也都看見了那些書信。


    “哎?”小師叔指尖拈起那封柔軟的絹帛信,看著那之上朱紅的天家蓋印,驚異道:“這是什麽通天的本事,能將天家這一家子都給拉攏了過來?”


    陳師叔麵色青紅變換,沉聲道:“這是拿天家來壓我們?可笑,容決穀何時能為朝廷左右了?”


    “我想琹兒不是這個意思罷?”小師叔接口道:“師兄,你為何不能將心思放開些?誰的錯都不是琹兒的錯啊。”


    “她沒有錯?由著性子這麽多年任性妄為,依師妹言下之意,這難道還是我的過錯?”


    “師兄有沒有錯,諸位心下都清楚。”


    不合了幾十年的師兄妹眼看著又要意見相左,亓元解終於開了口。


    “她畢竟長大了。”


    小師叔聞言便笑:“可不是?若是從前的琹兒,怎麽可能做出這些事情。”


    此話一出,三人又都心知肚明。這些事情有陸蓮稚的多少影響在其中,陸蓮稚又是何作用,兩載來亓徵歌究竟變了多少,有心人都能夠看在眼裏。


    “她到底不是秦今,也終究不會是我。”亓元解言談中帶了些疲憊,緩緩道:“我們做不到的事,她有朝一日,或許終將達成。”


    但那之前的事,他已經沒有心力再去為她鋪陳打點。


    .


    亓徵歌同陸蓮稚已經將事情做到了這一步,便饒是誰也難以阻擋亓家千金登上容決穀主之位。


    容決穀中本就是女子居多,縱使素來有著不許論人是非的綱紀,此刻卻再無論是誰也按捺不住一顆火熱的心。


    陸蓮稚的老底在這一群弟子的奮力挖掘之下,登時被傳了個沸沸揚揚,偏生主角陸蓮稚還十分無所畏懼,甚至幾天之後還十分成功地融入了穀中弟子內部。


    亓徵歌不知陸蓮稚是刻意還是無意,好幾天過去後,穀中弟子談起陸蓮稚居然已經沒有了初始時候的探究與搖擺,反而悉都演化成了喜愛和擁戴。


    主角陸蓮稚對此表示了並不知情:“嗯?那一定是因為我太過討人喜歡才是。”


    然而討人喜歡的陸蓮稚卻並沒有因為穀中的認可而顯露出明顯的愉悅,反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開始變得越發憂愁。


    亓徵歌最近都十分忙碌。


    縱使有曲聞竹與晉坼從旁輔助,但穀主的事務交接安排起來,卻仍舊十分繁雜。


    陸蓮稚看著亓徵歌每日裏卯時作亥時息,生活節奏與路線也規律得驚人,一個先前刻意逃避過的問題也終於浮回了心頭。


    陸蓮稚知道,亓元解作為容決穀穀主,幾乎從來都沒怎麽出過容決穀。


    除卻突發事件或偶爾開設的醫家大會,亓元解這幾十年的生涯中幾乎全都留在了穀中研究藥材新方,從而得出了各類名法流傳出穀,是容決穀的主心骨。


    如此想來,容決穀的穀主幾乎都是將重心放在穀內的,亓徵歌一旦登上穀主之位,想必也不能脫出如此陳規。


    這些日子裏陸蓮稚閑得快要生出了蘑菇,她的修習之道向來不允許她獨自演武,於是習慣了觀察百家、與人切磋的陸蓮稚隨著時日漸長,也開始了關於前路的沉思。


    一年後便是三年一次的溪潭試劍。六年後也有十年一逢的蓬萊閣武會。


    再過一年她便將要年滿雙十,那時候曾經約定過、大大小小的比試也將如期而至。更遑論她並不是孤身一人立足於江湖,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四海友人。若是有朝一日友人相邀,又該如何是好?


    若是在此之前,她的劍道沒有任何精進,那麽她究竟還該如何自稱為陸放遊的獨女,又如何能夠與亓徵歌比肩而立?


    憂愁的陸蓮稚愁得快成了隻小苦瓜,卻又不敢在亓徵歌麵前表露出自己的心事。


    她知道亓徵歌正是春風得意,又達成了心願正在進行穀主交接,頗有些不可開交。這個時候陸蓮稚自認為不應該去說些煞風景的話,便將心事吞入肚腸。


    但未來總是要麵對的,難關也總是要解決。陸蓮稚連一秒也不會去想要改變如今的亓徵歌,便隻好開始從自己的身上找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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