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麽沒看出來呢?”


    “你若再頂嘴,我——”


    “悅大人!”屋外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緊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來者是楚臣昭念,五十出頭,因一頭茂密油亮的黑發,看上去極其年輕,但聲音是蒼老的。自熊悅回到楚國後,昭念每天都會來他府上拜訪,還時常帶熊悅和林琅外出遊玩。


    昭念今天有要事相談,所以沒等到通報就急匆匆地進來了。等走到門前一看,熊悅和林琅正柔情蜜意依偎在一起。


    昭念老臉一紅,趕忙低頭輕咳了一聲,“臣昭念,求見子悅大人。”


    屋裏摟在一起的年輕男女好似才發現有人過來,連忙羞怯地分開,隨後林琅嬌聲說:“既然昭大人來了,妾也該告退了。”


    熊悅點點頭,略顯不舍地說:“你且回屋好生休息,等我這裏忙完了就去找你。”


    林琅拉住熊悅的手不肯放,忸怩作態道:“大人不許騙人,一定要來找妾哦。”


    “一定會的。你快些去吧,別讓昭大人等急了。”等林琅依依不舍地鬆開手後,熊悅追問一句:“要我命人扶你回去嗎?”


    林琅搖搖頭,一手蓋在肚子上輕聲說:“不必了,才幾個月而已,妾一人能走。”說完出了門,在昭念身邊作揖道:“昭大人,妾告辭了。”


    “林姑娘慢走。”


    昭念不敢抬頭,等林琅身上的香氣消散以後才直起腰來,看到了她在走廊上的最後一抹香影。


    “悅大人真是豔福不淺,有這麽個妙人兒在身邊伺候。”昭念跨過門檻,眼睛卻還瞄在走廊上,羨慕地說。


    熊悅的臉已經冷淡下來,輕哼一聲道:“現在該是我伺候她吧。”


    “這倒也是。不過悅大人可以這樣想,現在伺候的不是林姑娘,而是大人自己的孩子呀。我剛看林姑娘的肚子比前幾天又圓了一些,照此發展下去,生下來的肯定是個兒子。”


    屋中陡然安靜了。


    昭念猛地醒悟,擺正腦袋一看,熊悅的臉已經全黑了,嚇得他趕緊俯首道:“悅大人,林姑娘的肚子——不不,我是說、唉,臣是說林姑——這、這,臣——”


    “不必說了。”熊悅不耐煩地把手一揮,“你今天來找我有何事?”


    昭念抹去一頭冷汗,趕忙接言道:“臣是來稟報伊闕之戰的情況的。”


    “說。”


    “周國計策已成,魏王姬遲已派出十幾萬大軍進駐大河以南。”


    “還有別的消息嗎?”


    “暫且隻有這條新的。不過中原局勢瞬息萬變,每天都會傳來不同的消息。”


    熊悅點點頭,問道:“韓君如何說?”


    “秦王今逼近中原,中原各國寢食難安,韓君也在觀望戒備之中,恐怕抽不出時日前來會盟。”


    “秦軍可有撤退的意圖?”


    “秦王仍舊穩居在各,若韓趙魏周四國不合縱對抗,秦軍隻怕難退了。”


    林琅繞過走廊的拐角後小跑起來,一路上沒撞見什麽人,但在自己屋前遇到了葉子。


    葉子是熊悅給她的侍女,十三四歲,不機靈但很聽話,平時跟在玉姐身邊打下手,不親自照顧林琅。


    林琅一看見她就軟下腰身放慢步子,弱柳扶風地走過去,輕言細語地問:“玉姐在屋裏嗎?”


    葉子連忙放下手裏的活,上前扶住林琅,回道:“玉姐在屋裏。”


    二人緩步走到門邊,葉子朝屋裏喊了一聲。玉姐應聲跑出來,從小丫頭手裏接過林琅。等葉子離開後,玉姐扶林琅走進裏屋,剛脫手去把門輕輕掩上,林琅就全身無力地跌坐在地。


    “怎麽了!”玉姐心頭一驚,扶起林琅一看,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林琅,你怎麽了?”玉姐心痛地問,“是不是聽到少主的消息了?”


    林琅哭得更加傷心,倒在婦人身上一個勁地點頭。


    “這是好事啊,哭什麽呢。”玉姐摸著林琅的頭,笑著問:“不會是高興哭了吧。給我也說說,少主又做了什麽壯舉?”


    “顏沉又立功了……”林琅哽咽道,淚還是流個不停。


    “我就知道少主是厲害人!”玉姐拍拍她的肩膀,“不哭了,高興就該笑,哭多難看啊。”


    “可是我……可是我既高興又、又害怕……”


    “你怕什麽?少主出人頭地是好事,今後說不定能在楚王手底下做事呢。”玉姐安慰道。


    林琅霍地坐起來,被嚇到似的,緊張地問:“玉姐你也覺得顏沉會來楚國?”


    “當然會,不然少主為何做這些隨時會掉腦袋的事情?他不就是要名揚諸侯,好為以後來楚國謀求官職做準備嗎?”


    “玉姐也這樣說……”林琅的表情越來越驚慌,


    “還有誰這樣說?”


    “剛剛熊悅也說了同樣的話。他說顏沉來楚國是找我報仇的!”


    玉姐愣怔住,嘴角不知不覺地抽搐起來,“你說少主要來找你報仇?而且你還信了?”


    林琅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囁嚅道:“我做的這些事,一般人都會記恨的。”


    “少主才不是一般人。他肯定會生你的氣,但絕不會記恨你。”


    “不恨我為何要來找我?”林琅又擔心又委屈地看了玉姐一眼。


    玉姐噌地站起來,叉腰吼道:“當然要來找你。你是少主在乎的人,又懷他的孩子,當然要來找你把你帶回去!”


    她吼完還不解氣,一把將林琅也拉起來,命令道:“我看你是懷孕變傻了。你昨晚吐得厲害沒睡多久,現在就給我躺下睡覺,少胡思亂想。”


    第64章 家敵


    林琅哪裏睡得著, 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生怕壓到了肚子。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愁,滿心滿目的全是顏沉。


    此前林琅心懷僥幸, 感覺顏沉可能會來找她。可今日聽過熊悅和玉姐二人的說辭後, 她確定顏沉真的會來了。


    林琅鑽進被子裏偷笑,可笑著笑著又犯愁起來。熊悅嚇唬她的時候, 有一瞬間真以為顏沉找她是為報仇,畢竟她的狠心離棄跟背叛無異, 雖然自己不後悔, 但顏沉自始至終都沒有過錯, 用這種方式傷害一個沒有過錯的人,真的很殘忍。


    是的,顏沉一點過錯都沒有, 雖然答應要帶她去大梁,最後卻去了鞏城,但先改變主意的是林琅。


    因為熊悅的嘲笑。


    笑她隻身一人回到大梁就想報仇?連王宮都進不去還想殺姬遲?就算攀附上顏沉,沒有一個合適合理的契機, 根本無法靠近魏王。連靠近都做不到,把刀磨得再鋒利又有何用?而且隻身回大梁非常危險,一旦被發現她是翠姬, 就隻剩下一條死路可走了。


    當時熊悅嘲笑得太露骨,林琅嘴上氣得哇哇叫,心卻被說服了。熊悅嘲笑完,又把她摁在牆上戲弄, 說不如委身於他。他是楚公子,又即將歸國,殺死魏王最合適合理的契機就是戰場,而這個契機隻有他楚公子能給,顏沉一輩子都給不了。


    林琅知道熊悅的這番話假意占多,但她聽進去了,然後經過一夜的思考,最終下定了決心——離開顏沉,轉投熊悅。


    之後的所有事情都非常順利,但顏沉隻要多一點心眼就能看出破綻,但他完全相信著自己,而自己卻背叛了他。


    這一覺終究是睡不好了,但沒想到時辰過得這般快,當所有思緒都平靜下來時已是黃昏。天底下一片橘紅,想被火焰舔過一樣,看著就讓人大汗淋漓。


    林琅從床榻上爬起來,走到客堂,正好看見玉姐和葉子提著一桶溫水從外麵進來。


    “你起來了,快來擦擦身子。”玉姐招呼道。


    葉子識趣地出去了,玉姐關好門,把靠牆放的屏風推來擋在林琅前麵。等一切料理好轉到屏風後麵時,玉姐發現林琅還站著。


    “怎麽不脫衣服?”玉姐問。


    “我自己來吧……”


    “也好,我先幫你把背擦了。”


    林琅拗不過玉姐,羞羞答答地背過身去把衣裙脫下。玉姐仔細幫林琅擦拭,看著她閃著珍珠光澤的雪白肌膚,不禁又一次感歎道:“公女就是跟庶人不同,生來就高貴。”


    “玉姐,你怎還說這種話呢。”林琅嬌嗔一聲。


    “當初你在新城喊出自己是翠姬的時候我差點嚇死,到現在都沒緩過勁來。”玉姐誇張地說。


    林琅掩嘴笑了幾聲,求道:“這事以後就別提了。忘掉最好。”


    “不提可以,忘掉恐怕難。隻要一想到你逃亡路上遇到的那些事情,我就心疼!”


    林琅沒吭聲,玉姐兀自說道:“你離開少主這件事我暫且不說你,但你把少主的孩子賴到熊悅頭上,我可要好好罵你了。”


    “哎呀玉姐,你怎麽又提這事!”林琅不管羞不羞了,直接轉過身來,“當初你可答應過孩子的事依我主意的。”


    “當初你突然跟熊悅親密起來,我還以為你是要幹什麽,原來是要旁人誤會你肚裏的孩子是他的!”玉姐邊說邊把絹布汗巾扔進桶裏,“我記得你明明說過熊悅乖張無常,對孩子肯定不會手下留情,沒想到你轉頭就把孩子往虎口裏送。”


    “但是我成了不是?”


    林琅就這件事跟玉姐爭執過好多回,幾個月過去了玉姐還是耿耿於懷。


    “不賴在熊悅頭上孩子就保不住了。而且有旁人幫忙看著,熊悅才不能把孩子輕易弄掉。”


    “凡事都有利害,現在孩子是保住了,但倒真成熊悅的了。以後少主若是來了,還不能輕易就你們母子帶走,因為別人都認為這孩子是楚王的子嗣後代!”


    林琅眉頭一抽,登時沒了底氣,嘴硬道:“現在還早著呢,以後總會有辦法的。”


    玉姐的擔心林琅從開始就想到了,至今都在思考對策。可是有孕以後腦子好像真沒以前清晰,加之各種毛病三天兩頭都要回來走一趟,根本無法靜心思考。


    玉姐不跟林琅爭了,擰幹汗巾把她的背又擦一遍,然後站起身離開了屏風。


    林琅把汗巾放在水裏搓了幾把,正要擰幹,屋外傳來葉子的聲音:“家主讓林姑娘去神秀閣。車輦已經在外候著了。”


    “知道了,給車夫送壺涼茶,我們馬上就過去。”玉姐揚聲說,隨後轉身嘀咕道,“熊悅怎麽老去神秀閣,明知你身體不適,還叫你過去。”


    屏風後的林琅也有些煩,嘩啦嘩啦的攪水聲比剛才大了許多。


    “肯定是被人硬拉去的,然後又遇上了賢姱,所以才把我喊去攔她。”


    “賢姱這女人太凶了,你可要多留些心眼。再說這是熊悅自己惹上了,怎總讓你去對付她。”玉姐替林琅抱不平。


    “一物換一物。”


    林琅匆匆忙忙把身體擦幹淨,穿上衣裙從屏風後走出來。


    “他讓我把孩子留下來,我給他擋討厭的人。公平。就是要和他在外人麵前裝親密,讓我有些難受。”


    玉姐斜睨著她,不冷不熱道:“有嗎,我怎看你很樂在其中?”


    神秀閣是城中最大的享樂之地,分東西南北四個院落,南院是博戲院,東院是聽歌賞舞的,北院是有美姬陪飲的酒肆,西院是有美姬陪/睡的驛館。四院都有名稱,但楚語太難懂,林琅沒記住。


    林琅這次初來楚國,發現楚語與洛陽官話差別甚廣,乍一聽還以為是在唱歌。苦學一個月勉強能聽懂了,但隻能說些淺顯簡單的。好在楚國上層人物都會講洛陽官話,所以交談沒問題。


    對於楚語,熊悅剛回來時也難適應。他五六歲就去了鞏城,幸好鞏城有楚人出生的士大夫,他從小就跟著講,回來倒是能聽能說,但不熟練,在經過一個月的苦練之後,終於說得像個楚人。


    剛開始林琅和熊悅相互看不順眼,可這一個月的挑燈夜戰把二人的關係變緊密了。這應該就是共患難的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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