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林琅睡著了嗎?”玉姐的臉躲在暗處,看不清表情,但眼睛裏透著焦慮的光。


    “睡著了。玉姐為何這個時候來這個地方?”


    “少主,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情與你說,是有關林琅的。”


    第50章 顏沉


    閣子的竹簾擋住了茶坊外的喧鬧, 陽光穿透而過,染上一壁青黃。


    王孫卻安靜地等待顏沉從神遊中回來。


    他辦正事從來不急,但顏沉發呆的工夫也太久了, 於是又喝完一杯茶, 放下時故意手重了些,但顏沉還是沒有反應, 仍舊出神地盯著竹簾。


    “顏大人,在下請大人來此, 是有重要之事相告。”王孫卻終於開口說道。


    “又是重要的事情。”顏沉冷哼一聲, 兩道濃眉斜飛入鬢, 嘲諷道:“我倒要看看有多重要。”


    王孫卻稍顯緊張,不知哪裏觸到了顏沉的逆鱗,但想起在茶坊外的會麵, 他就已是這副拒人千裏的冷峻模樣。


    王孫卻微微一笑,說:“事情確實重要,成不成隻需大人一句話。”


    “吾實無才,卻受東西二君垂青, 誠惶誠恐。奈何吾歸心已決,卻大人多說無益。”


    顏沉慢慢看過來,目光如電, 眼中卻空無一物,神思仍徘徊在那一夜,玉姐告訴他林琅有了身孕。


    可是林琅對自己隻字不提,還偷去豐街買回落胎藥。


    幸好玉姐機警, 與林琅寸步不離,斷了她服藥的時機。


    玉姐把事情前後急急說完,顏沉從頭到尾沒吭一聲,隻是臉色越來越晦暗,最後竟隱入夜色中分辨不清了。


    “少主,林琅不教我與你說,但我覺得你須知道。”玉姐說。


    “她為何不教你與我說?”顏沉聲息沉重,不怒自威。


    “她說,你會以為她是拿孩子逼迫你給名分,擔心你會不要這個孩子。”


    “她怕我不要?哼,倒是她自己先不要了。”


    玉姐聽出男人聲音中的憤怒,小心問道:“少主,這孩子……你要,還是不要?”


    “當然要。”


    玉姐喜出望外,捂住想要大笑的嘴,壓低嗓門說:“我就知道少主不是冷酷的人。少主,要不我們明天就跟林琅說,教她安心?”


    顏沉扭頭朝那邊看,屋內燭火昏暗,把門牖勾出一圈亮邊。


    “你偷偷把落胎藥掉包,不要讓她察覺。”他突然說。


    玉姐聽罷又是一喜,從衣領中掏出三帖包好的藥劑。


    “少主,我們真想一塊兒去了。我晚膳後不是說去博戲院嗎?其實去藥鋪,找醫師配了三帖安身的藥。”


    “藥粉要一樣,不然就戳穿了。”


    “少主放心,我玉姐是頂細心的人。白天你不在時,我早就把藥偷來看過了,還從三帖中勻出一份,就是給醫師比著配藥的,所以這三帖藥劑看上去一模一樣。”


    顏沉緩緩點頭,繼續囑咐道:“明日你不用跟隨她太緊密,給她吃藥的時機。但是記住,不要做得明顯。”


    “我明白的。”


    玉姐按住胸口長出一口氣,總算放心下來,不禁想說說玩笑話。


    “林琅這姑娘心真硬,騙騙她讓她長點記性也好,但不知少主準備何時挑明?”


    顏沉沉吟片刻,冷聲道:“不要挑明。不要讓她知道我已經知道此事。”


    王孫卻又見他神遊開去,心中已有不耐,二指一並敲擊桌麵,等顏沉渙散的目光動了動,立刻收回手指,含笑說:“在下今次來不是為了那件事。”


    “哪件事?”顏沉愣愣地問,把剛說的話早給忘了。


    王孫卻眉頭一抖,仍笑得和善,摸了摸袖口,說:“有一件東西,在下想給大人過目。”說著從胡垂中掏出一個精巧的玉奩。玉奩乳白色,盈潤剔透,單手握住很有富餘。


    王孫卻雙手呈上,顏沉疑狐地接過,本以為是白玉,沒想到是象牙。他顛倒擺弄了一次,突然眼神一凝,看到奩底上刻的方印——是顏家的徽紋。


    “這是什麽?”他猛然皺起眉頭,犀利的目光掃向王孫卻。


    王孫卻不慌不忙地指著頂部的塞口,說:“裏麵的東西就是要給大人過目的。”


    顏沉立刻拔起塞口,從裏麵倒出一張疊卷起來的黃色絹布。他展開絹布一看,原來是一封自薦書,上書幾行墨字,字跡鋒芒側露,連貫優雅,宛若水中遊龍。顏沉麵色愈加凝重,嘴唇緊抿,目光迅速移至右側頂頭,那邊寫著——“顏騁拜奉書西周君殿下”。


    果然是他的二哥,顏騁!


    王孫卻時刻留心著眼前之人的表情,等到謎底揭開,小心解釋道:“這是大梁顏氏仲子顏騁,寫給寡君的自薦書,誠求相國之位的。”


    顏沉臉色鐵青,眉峰吊起,死死抓住薦書兩端,睜大眼睛把那幾行墨字翻來覆去地看。


    “為何要給我看這個?”他突然問道,眼睛分毫不離黃絹。


    王孫卻淡淡一笑,答非所問道:“此薦書才到我手中十天有餘,還沒來得及上呈寡君。”


    顏沉沒再說話,慢慢放下薦書,眼睛又飄到竹簾上,但跟剛才不同,這回他目光灼灼,透著隱忍和不甘。


    王孫卻見顏沉又凝視出神,這次並不煩惱了,繼續說:“顏大人,寡君求賢輔政,心誠感摯。自招賢布公以來,薦書如雪片飛入洛陽,但能入寡君之眼的不過寥寥。”


    “所以你掩下顏騁的自薦書,就是認定西周君一定能看他入眼,聘他做相!”顏沉說。語氣不善,帶有怒意。


    王孫卻又是一笑,問:“大司馬方叔,何如?”


    顏沉稍稍遲疑,還是答道:“威猛忠義之士,戰無不勝,名震諸侯。”


    “上大夫尹繼虎,何如?”


    “有道賢臣,世人稱頌。”


    “上大夫仲山甫,何如?”


    “俱是勤政愛民的賢臣。你提這些人作甚?”


    “顏大人,這些賢臣都是在下舉薦給西周君的。”王孫卻挺直腰背,微微自豪道。


    “你?”顏沉十分驚訝地看著他,隨後覺得自己的神情和言辭太過失禮,於是拱手道:“在下有眼無珠。”


    王孫卻擺擺手,笑道:“世人皆說我既非忠賢也非讒佞,隻會花言巧語。但他們不知,若沒拿得出手的本事,誰能在國君麵前侍奉得長久呢?顏大人,我的本事就是識人。”


    他伸出手,故意摁住“顏騁”二字。


    “顏大人,在下從未看走眼過,大人與這同族兄弟相比,才是真正的賢德之才啊。”


    喝完第二帖藥,林琅把肚子盯了半天,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記得醫師說過,服下第一帖肚子就會不舒服,越到後麵越難受。可現在都第二帖了為何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會不會是被醫師騙了?或者是……


    林琅沒來得及細想,就聽見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她以為玉姐小解回來了,趕緊把桌子整理幹淨,等門推開後發現是顏沉。


    林琅起身迎上,掏出絹帕幫顏沉擦去額角的汗珠,關心地問:“你今天去哪裏了?”


    “坐下說罷。”


    二人走回客榻入座,顏沉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要倒茶解渴。


    “慢著。這個杯子我用過了,我給你換個幹淨的。”林琅按住顏沉拿茶杯的手。


    顏沉曖昧地笑起來,“我就喜歡你用的。”說著拿起茶壺。


    “不成,還是用幹淨的好。”


    林琅把那杯子奪了過來,馬上拿來一隻沒用過的為他斟滿了茶。


    顏沉笑著接過,兩三口就把茶水喝完,然後拍了拍大腿,要林琅坐過來。平常的林琅是不會願意的,但今日的她心中懷有內疚,猶豫之後順從地坐了上去。


    一坐下就是親吻。林琅早已習慣,也不想以前那樣難熬,隻要防著顏沉的手趁機胡來就成。


    “想我嗎?”


    顏沉親完必問的問題,還要求林琅必須回答“想”。


    “你今天去哪裏了?”林琅捂住有些發燙的臉。


    “去見王孫卻了。”顏沉不隱瞞。


    “見他?那他肯定拉攏你了。”


    顏沉點頭,看著林琅的眼神溫柔似水。


    “你不會答應他的吧,畢竟這些日子是熊悅在照顧我們。”


    顏沉親親她的眼角,抱歉地說:“我前次答應過你回大梁,但是現在可能要先去一次洛陽了。”


    “咦?”林琅慢慢長大眼睛。


    “我今天答應王孫卻,會隨他去西周洛陽。”


    林琅眼睛越睜越大,愣愣地問:“去洛陽幹什麽?”


    “做相國,輔佐西周君。”


    林琅還是木訥,隔了好久才聽懂似的,著急地說:“可是你答應過我去大梁的。”


    “去了洛陽也可以回大梁啊。”顏沉知道自己理虧,但還是想開導林琅。


    “相國日理萬機,宵衣旰食,還有空餘歸家嗎?”林琅瞬間冷靜下來,盯著顏沉的眼睛質問。


    “你為何那麽想去大梁?如果是探親,把你的親友接去洛陽也行。一切由我操辦,不需你勞心費力。”


    “你答應過我的。”林琅嚴肅道。


    顏沉歎了口氣,同樣嚴肅地說:“我答應過,但去洛陽並不等同食言,我以後會帶你回家的。”


    林琅知道顏沉決心已定,爭執無用,萬分失望地看了他幾眼,問道:“你什麽時候去?”


    “三日後未時正點,在軹丘。”


    “你該跟熊悅請辭了。”


    “嗯。我是決定今天回來先告訴你,再去找他的。”


    “那你現在就去吧。”


    林琅有些失神,一隻手無意識地搭上肚子。


    顏沉看見了,頓時五味雜陳,握住她的手,緊緊蓋在肚子上,可什麽也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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