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素看來,懷必看起來一直是將自己的性命放在首要地位的,所以當這兩個字從他嘴裏冒出來的時候,她覺得十分驚訝。


    懷必有些歉疚,“小然,對不起,小華是主祭人,如果她在這種祭神儀式上弄虛作假……我想,龍神會對她降下懲罰。”


    “嗯,我很可能會遭天打雷劈的。”沙月華在旁邊補充道。話的內容雖然說得嚇人,但她臉上卻帶著一股藏不住的笑意。


    東巴族一直將高山懷氏龍族作為供奉的對象,如果龍神從來沒有現過身或顯靈,他們中的某些人或許會暗暗質疑這種信仰,甚至懷疑龍神是不是真實存在。


    但事實上,龍神並不是虛構出來的,他們的祖輩在五百年前親眼見到過,族誌上還清清楚楚地記載著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從那以後,族中多了一脈懷氏後裔。


    所以,懷必不敢拿沙月華的性命去冒險。


    聽完他的解釋,危素趕忙連連擺手,“那算了那算了。”


    要她用別人的性命換自己的,這種事情,她還不太做得出來。


    “那就先這樣。”懷必頷首。


    他轉向謝憑和葉雉,叮囑道,“你們兩人先暫時留在這兒,等祭祀過去再根據占卜結果做決定,放心,懷家的門沒有人敢隨隨便便闖,隻是白天盡量不要出門。至於晚上,就不需要顧忌太多了,我的族人通常休息得很早。”


    葉雉道了聲“多謝”,突然側過身問危素,“你睡哪間房?”


    危素立刻警覺起來,“你問這幹嘛?”


    他垂下頭,在她耳邊低低地說道,“我想睡你,隔壁。”他溫熱的吐息拂過耳畔,落在頸間,危素頓時感覺自己臉上一熱。


    等等,她怎麽覺得他剛剛話裏那半秒的停頓不太對勁呢?


    “……隨便你,你問懷必吧,我困了。”她佯裝打了個哈欠,回身上樓了。


    懷必見狀忍不住揚了揚眉毛,他瞟了一眼謝憑,嗯,臉色果然不佳。


    他假裝什麽貓膩都沒看出來的樣子,快快地給葉雉和謝憑安排完了住宿,回頭一看,沙月華還坐在椅子上翹著腿沒走呢。


    “你該回家了,小華。”他看著她說,“回來之後你還沒到家裏看一眼,你爸爸知道的話要傷心了。”


    沙月華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繞著自己的一綹頭發玩兒,“我有事要問你。”


    “邊走邊說,我送你。”懷必從抽屜裏翻找出手電筒,摁了兩下,不亮,他聳了聳肩,“算了,反正這條路我們閉著眼睛也能走。”


    “今晚的月光挺亮的。”沙月華晃了兩下小細腿,往地上一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繼續說道,“不用手電也可以看清路。”


    說完,她伸出手,像往常一樣抱住他的手臂,“走吧。”


    兩人走出門,外頭月色果然皎潔,如乳白色的輕紗,籠罩著目光可以觸及的一切景物。小徑旁樹影搖動,殘蟲低鳴。


    懷必問沙月華,“剛才你想問什麽?”


    “你不願意讓我在占卜上動手腳,也就是說,你不願意犧牲我保全懷然的性命……”沙月華笑嘻嘻地仰起頭,看著他在月色下清俊的臉龐,“那這是不是可以證明,你覺得我比她重要?”


    她知道懷必對他的妹妹感情有多麽深厚,所以,倘若在懷必眼裏,她比懷然更重要,那她以後就完全可以昭告天下——她是懷必最重要的人了。


    想想她就得意,一晚上做夢都要笑醒幾回。


    懷必他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沒有必要做這種比較。”


    “說嘛。”沙月華不依不饒地搖了搖他的手。


    懷必有些無奈地微歎了一口氣,他搞不懂自己怎麽就突然攤上了這麽個類似於“我和你媽掉進水裏你會先救誰”的必死問題。


    “一樣,你們一樣重要。”他說。


    “好吧。”沙月華瞥了瞥嘴角。


    她暗暗想道:一樣重要,嗯,也是不錯的嘛。


    葉雉如願以償地分到了危素隔壁的房間。


    見她房中還亮著燭火,他正打算抬手敲門,卻被謝憑叫住了。


    “葉雉,”他走過來,眼神很是認真,壓低聲音問,“你是真心喜歡小素嗎?”


    葉雉回望向他,想了想,反問道,“我表現得這麽不明顯麽?”


    謝憑:“……”


    他斟酌了一番,又開了口,“我認識小素很多年了,你知不知道,你並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左眼的事情總歸會解決的,到時候,小素會回歸到她夢寐以求的安穩生活,可你還要繼續在外頭行路,你們……不適合。”


    “我不是她喜歡的類型?”葉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那她喜歡哪一類?你該不會打算說……是你自己吧?”


    語畢,他用一種“你怎麽這麽自戀”的眼神頗為嫌棄地掃了謝憑兩下。


    謝憑被他一連串問話問得啞口無言,感覺快要聊不下去了。


    “另外,”葉雉繼續說道,“我從來沒表示過自己會一直在外頭行路,過這種漂泊的日子。該安定的時候,我也會安定下來。”


    “你當真能安定下來嗎?”謝憑冷笑了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了對方的什麽把柄,“我聽說,你跟司徒家那死去的長女有過一段,那時候,不也沒安定下來嗎?”


    葉雉的眸子有一瞬間的晦暗,他的聲音慢慢冷卻了下來,“誰還沒個過去呢,年少輕狂的事情,我需要跟你解釋什麽。”


    他從前心性野,從來沒想過要在哪兒駐足,別人是他生活裏的匆匆過客,他也是別人的過客。之所以會對司徒緣始終耿耿於懷,隻不過是因為兩人是青梅竹馬,而她又去得那樣不值罷了。


    司徒善總是指責他間接害死了她姐姐,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仔細想想,竟然會覺得有幾分道理。可是不管如何,人總歸要向前看的,生命是一條片刻不息的長河,他不能一輩子活在過去那潭死水裏。


    最重要的是,他遇見了值得的人,他想留住她。


    “她不會跟你在一起的。”謝憑語氣篤定地說道,但其實他對自己的話也並不十分確信,他隻是不甘示弱。


    “就算不跟我在一起,也不會跟你啊。”葉雉挑眉,安慰性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想想你做過的事,兄弟,你是半點希望也沒有了。”


    這話正好戳中痛點,謝憑頓時黑下臉來,轉身離去。


    葉雉笑了笑。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對待同誌,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嚴冬般殘酷無情”。


    前半句話他一向不置可否,後半句話可是要貫徹到底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666666的地雷~


    謝謝藍色、forget、琪琪媽的營養液~


    ☆、石脈鬼燈(10)


    雕花木窗向屋外的夜色敞開著, 狹窄的窗台上擺放著一盞白瓷油燈,燈火如豆, 隨著微微的山風搖曳。


    窗戶下, 繡架前,懷金芝像往常一樣, 借著幽暗的燈火在底布上一針一針地刺繡著, 這幅為祭祀大典準備的繡作已經快要完成了,上頭的黑龍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能衝出布麵,騰雲駕霧而去。


    燈火雖然略顯昏暗, 卻半點也不影響懷金芝施針, 她的眼睛好用得很, 黑暗中亦可如同白晝一樣清晰視物。


    更何況,同樣的東西她已經完完整整地繡過四次,祭典十年一次, 從她十九歲開始這任務就歸了她,怎麽施針怎麽走線, 如今她早就爛熟於心了。


    坐得久了,她的腰有些酸疼。旁的人或許會覺得她衰老得無比緩慢,但身體的真正狀況是怎麽樣, 隻有她自己心裏清楚。


    其實,就算永葆青春又如何呢,她的心也早就老去了。


    懷金芝放下針線,輕輕仰起頭, 看向窗外。


    外頭四野垂黑,月亮投下清水般的輝光。


    不遠處的山脈就像蟄伏的巨獸,白牙燎燎,脊背嶙峋。不遠不近處的懷必家,二樓還有一間屋子亮著燭火。她想起曾經在族裏藏書閣內看見過的一幅潑墨畫,帛麵澀黯,跟眼前的這一幕像極了。


    忽而風大了起來,燈盞裏的火一下子被吹滅了。


    懷金芝站起來,正要拿起油燈,突然看見外頭有一點螢綠晃晃悠悠地從窗前飄了過去,大概是螢火蟲。


    她不由得楞了一下,沒想到這種時節還會有螢火蟲。


    她笑了笑,低頭看向燈盞,發現燈油隻剩淺淺一點了,便轉身去櫃子裏取。


    看見櫃子裏的另一個東西,懷金芝的手忍不住頓了頓。


    那也是一盞燈,摸起來是石質的,觸在手心裏冰冰涼涼,外表樸實無華,一點都不如她手上握著的這盞常用的白瓷蟠龍燈好看順眼。


    而且,這是一盞點不亮的燈。


    她從前嚐試過很多次,沒有一次將燈成功點燃過,後來也隻好放棄了,丟在這個雜物櫃子裏任憑它長灰。


    這種無用的東西,她早就應該丟掉的,但她始終沒有。


    這盞燈,是那個人送給她的。


    那個人,便是沙克口中所說的,她所謂的“情郎”。


    但他對自己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她也從來沒想明白過。


    回憶一旦開始,就刹不住車了,懷金芝忍不住想起了很多關於他的事情。那時候,他是拉木家三兄弟裏最小的一個,也是最有趣的一個,而她是懷家的次女,從小被長輩教導要穩重,是懷家兩姊妹裏最無趣的一個。


    她跟他一塊兒在族中的學塾裏識字讀書,幾乎可以說是每天都見麵,雖然兩人因為性子的緣由,有些不大對付,相處不來。


    等到他們再長大了一些,到了十五六歲情竇初開的時候,這種不對付就慢慢變味兒了,每一次不小心的觸碰,每一個不慎撞上的眼神,都變得別有意味。


    這盞點不燃的石頭燈,就是在那段時間裏他送給她的。據他說,是在山裏打獵的時候迷了路,繞了半天,在一個山洞裏發現的。


    後來,他狀似不經意地問她,想不想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他問過很多次,日後懷金芝回想起來,才恍然發覺其實每一次詢問都是某種暗示和試探,他在暗示他想離開,他在試探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


    可惜當時她年紀小,表麵上喜歡故作老成,拿捏出一副持重的模樣,心思卻還頗為單純,對他話裏話外的意思並沒有想太多。


    她每次都跟他說,這兒挺好的,外頭一定很亂,否則老祖宗也不會舉族避世遷入玉龍雪山了,她對外頭一點都不感興趣。


    如果懷金芝仔細回想,她或許能想起來,他眼神裏躍動的火是怎麽一點一點熄滅,又一點一點被失望取而代之的。


    漸漸的,他不問了。


    再後來,他失蹤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在懷必和沙月華離開寨子到外麵尋找危素之前,拉木索是整個部族裏離外界最近的一個人,是某種意義上部族和外界的橋梁。


    他雖然是拉木家的長子,但對主事人的位置不感興趣,在玉龍山景區的某個角落裏開了個小商店,也不算違背了祖宗“不出山門”的訓誡。


    在懷金芝的心上人失蹤之後,大家的傳言都說他是不顧祖訓偷偷溜去外麵了,畢竟平時他沒少表現出對外頭的好奇與向往。


    懷金芝茶飯不思,幾乎想破了腦袋,可她怎麽也想不明白,外頭究竟有什麽東西,能這樣吸引著他,於是她就跑去問拉木索。


    拉木索告訴她,外頭也就那樣,沒什麽好看的,隻有一種奇異的小車還算有點意思,鑲在繩子上,掛在半空中,能把人從山腳運到山腰或者山頂,叫做“纜車”。但是,外頭人又多又亂,吵吵嚷嚷的,而且一看就心眼兒壞。


    女孩兒夏天老光著大腿,褲子短得才遮住屁股,傷風敗俗;男人們呢,則是要麽瘦得跟條長竹竿一樣,風一吹就晃三晃,要麽肥頭大耳的,看著就讓人覺得油膩,一點都不如族裏的男人壯實有力。


    拉木索說,還是咱們這兒好,大家夥都安安樂樂的。


    懷金芝明白了,點點頭,耷拉著腦袋回了家。


    從那以後,她便對外麵的世界百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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