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意隱約瞥見了她顫抖的手,心下一時滯塞。


    「那塊肉很小,其實你仔細去看,便會發現那根本不可能是兔肉。」


    「但那時我早便快要餓死,便什麽都注意不到。」


    「那一路回去時,我還吃過許多次這樣的肉。我早已經神誌模糊,以至於對那一路出現的莫名其妙的食物,從未抱有過懷疑。」


    「」裴真意意識到了什麽,一時眼眸都微微睜大,卻又根本無話可說。


    藺吹弦看了她一眼,眼裏盡是自嘲與席捲難散的愧疚。


    這樣的愧疚,她懷藏了無數個歲月,早已刻入了骨血,又與自身的命運相捆綁連結,成為了最為頑固而深刻的執念。


    「直到最後一切都結束時我才明白,那些日子裏我在師姐身上聞到的血腥味,根本便不是她所謂的癸水。」


    「」


    「師父找到我們時,她腿上的傷痕都被嚴寒凍得結了一層血痂,猩紅一片,觸目驚心。」


    「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在那些神誌昏昏、靠師姐支撐的日子裏,原來我吃的,都是她的肉。」


    時間仿佛被拉長,隱隱的雷鳴從四麵八方湧來,在耳際放大。


    誰都聽說過割股充飢的故事,裴真意幼時也曾對介子推所為長嘆唏噓,但同時不可遺忘的,她也一度為典故中的血腥與自殘而顫慄。


    而若是這樣的事情當真降臨在自己身上,她將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麵對那為自己割去了自身皮肉的恩人


    又要怎樣麵對吞下去的一切,和那隨著食道附入骨血的沉重恩情


    光是這般設想,裴真意便已經感到了無盡的愧疚與自責,這份糾纏的悔恨會纏住她一輩子,也會讓她為之陷入幾不可脫的執念困境。


    畢竟那不是旁人,而是同樣年幼而溫柔、同樣無助而無辜的師姐。


    自己吞下去的便不再是簡單的皮肉,而是年幼時愚蠢與無知帶來的罪責。


    裴真意的胃裏翻騰了一陣,她微微彎下腰去,好半晌也沒能再直起來。


    「從那之後,那些模糊的記憶都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清晰到我再也沒辦法忘記,也絕不會允許自己忘記。我不知我為何能承受起她如此龐然的善意,也不知道我該如何窮盡一生去報答。這樣的愧疚與執念從兒時起我便將其刻入了骨血我知道,從今往後,我要將我的命同她放在一起。」


    「所以栩兒,我的一切都是師姐的,我所做一切也都是為了師姐。她是我最不可辜負之人。」


    藺吹弦說著,將手中始終握著的小剪放回了桌麵,發出一聲輕響。


    雨漸漸大了起來,湖畔的蛙鳴已經完全消散。裴真意起身關上了窗,將嘈錯的水聲隔絕於外,一時房中便顯得寂靜一片。


    「後來師父沒了,元霈便動了心思來攪擾我們師門。便是如此,我才將你」


    藺吹弦說著,垂下了眼睫。


    「栩兒,抱歉。」


    裴真意聽到這裏,早已經將過往都拋到了身後,心下對藺吹弦的一切隱約偏見都化作了憐憫。


    若說塵世險惡渾濁,那麽裴真意走到了今天再回頭看去,便當真覺得自己還算是幸運。


    饑荒時她尚在繈褓,沒有被人搶去生食、也沒有被賣去未知的險境,而是被師父收留,從此上了落雲山、入了世外桃源。


    在師父遭難後她則尚是個孩童,沒有親臨師父所經歷過的一切,隻是一度囚於籠中,從不曾經過毀滅性的敲打與玷汙。


    而如今即便是心中落下了些陰霾暗塵,卻也早已一日日為沉蔻拂拭開來,日漸清明。


    如此看來,她當真是幸運且無須憂慮。


    「你便不怪我麽。」


    好半晌過去,藺吹弦翕了翕唇,朝裴真意問道。


    裴真意聞言垂眸笑了笑,隨即搖了搖頭。


    「我若是師姐,我也會這樣做。」她說著,伸手覆住了藺吹弦手背「師姐執念太深了,這些年在你不喜歡的達官顯貴間遊走,一定也是非你所願。」


    「如今過往的前塵我都早可忘卻,還望師姐也早日鬆手罷。」


    「你欠大師姐的,我便當作是我已替你還了。大師姐不是小孩也不是無能,你不用再拋開自我為她而活。」


    裴真意說著,卻見藺吹弦始終神色晦暗並不發聲,便微微偏了偏頭,等她回答。


    「」但藺吹弦仍舊是並不回應,隻幽幽嘆了口氣後道「你說的我都明白。」


    她垂著眼睫,語調模糊地繼續說著「可我還是想回去看她。」


    「我想以後她也不再需要我為她做什麽了。但至少我還想看著她好好的,不要哪一天也忽然消失了,令我再也找不見。」


    聞言如此,裴真意有幾分不解地看向她「誰便消失又令你找不見了」


    藺吹弦看她一眼,麵色浮上些自嘲,垂眸答道「我這一生,都總是在虧欠他人。從師姐到你,再到師父。我時常便覺得我根本不配留在這個師門中,因為我什麽也做不好,還要無端連累了你們。」


    「」


    裴真意對一切的過往根本算得上是一無所知,於是一時也並不好開口,隻是默默垂眸又為藺吹弦添了一盞茶,推向她手邊。


    「那年我和師父是一道下山的。本是她帶著我,半路卻忽然收到急信,我們便輾轉經行到了川息。」


    「到了元家之後,頭幾日裏我同師父都住在客院,跟著那元霈每日裏逛逛圖樓,走走大院,聽師父同她聊些我當時聽不懂的東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澗中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Aliatte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Aliatte並收藏澗中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