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給你聽的,你也必須聽。」


    元臨雁的語調幽而入微,仿佛枯廟裏一線飄搖的火光,為陰風拉斜,卻又遲遲不散滅。


    裴真意狐疑地抬起眼睫,眸光如刀鋒一般看向了元臨雁。


    「你是有許多該說的。」裴真意將手中玉章握緊,錦囊上的一綹墨色絲穗便從她指縫中流出,在這昏黑的室中便將她指節映得尤為白皙,幾乎與這晦暗格格不入。


    沉蔻有些不合時宜地出了會兒神,而後便聽裴真意繼續冷聲道「元霈,你對我的師父,做了什麽」


    這問句字字都咬得極重極沉,而「我的」二字則是重上加重。


    裴真意不願去想像自己良善而又最光風霽月的師父,也曾落入這樣骯髒腥臭的泥潭之中。哪怕一刻的想像,她也無法持續。


    師父是她啟智明心的高天之光,是開蒙化混的一線灼灼光明,為她所孺慕敬仰。即便早已有十餘年的生死相隔,師父的氣息也從未在裴真意心中淡化過,反而隨著時光的悠遠而顯得越發清晰、鍍上了越發明明的光色。


    而元臨雁算什麽呢縱使看起來昳麗非凡、豐神俊朗,裴真意卻知道那內裏是最糜爛放縱、世間最無教化的腥惡泥潭。哪怕是一秒的墜入,都足以讓皎白明月染上黏膩難化的髒汙。


    裴真意自認一輩子也脫不去那層陰暗,忘不了曾經見過的、聽過的、接觸過的一切。


    僅僅是如此、僅僅是見了那些汙穢,裴真意尚且難以忍受,而師父又是經歷了什麽,竟至於喪命


    裴真意緊緊攥住了手中的玉章,貼在心口,仿佛如此便能讓師父泉下之魂也離元臨雁遠些。


    元臨雁聽出了她的防備,也看出了她對那玉章格外的保護,一時目光黯淡,微嘲地笑了笑。


    「在你們眼裏,我便是這樣的配不上她」


    元臨雁語調裏透著一絲不明顯的怨恨,略顯頹然地坐在了桌邊積了灰的軟椅上。


    裴真意沒有回答,但她含怒而又極為輕蔑的眼神卻無言間詮釋了內心。


    元臨雁沒有同她對視,隻是略顯落寞地伸出一根白皙指尖,按在了落滿灰塵的桌沿上,小心又珍惜地順著那灰塵之下的一道劃痕遊走,絲毫也不在意被綿綿塵垢染髒了指尖。


    好半晌神思遊離後,元臨雁才終於回過了神。


    她像是一直在苦苦尋思什麽、到了這一刻才有靈感恍然閃過一般,麵色上又回復了意味叵測的笑意。


    「小真意,」她抬眸看向了裴真意,昳麗的麵龐上仿佛燃起了星火,攀染上絲絲緋紅,「我同她,其實多配啊。」


    裴真意冷眼看著她,不置一詞。


    「這便是你不知道了。」元臨雁忽地笑了,抬起手,撚著指尖上方沾染的灰,麵色上帶著些不正常的緋意「我同她本就是世交,自祖輩相識。我兩歲時,便被她抱過了。」


    元臨雁的語氣裏帶著憧憬與懷戀,裴真意卻撇了撇嘴。


    那又如何師父第一次抱我時,我便也隻有兩歲。


    「她比我年長好些年歲,從前每隔幾年,都要隨著她父親造訪川息。」


    「後來她父親死了。於是造訪川息、為我們家作畫的,就成了獨她一個。」一時思緒回溯、時光也拉長,元臨雁麵色上浮現出了一絲縹緲意味「她總是那樣溫和,兒時我同阿鵲無人看管,便也隻有她每次來時,都會給我們帶糖吃、帶新玩意兒,會同我們說故事,會教我們為人、教我們處世。」


    「她便是這般好,好過我所見過的任何人,好過這噁心人間裏的一切。」元臨雁說著,目光極為眷戀地盯住了裴真意手中玉章,神色中盡是顯而易見的貪戀。


    「十一歲那年我家中巨變,也隻有她千裏迢迢趕來看我。她找到我,問我要不要做她的徒弟,問我要不要同她走。」


    元臨雁說著,眼裏隱約已經有了淚。但她仍舊笑著,撚著指尖上的灰。


    「我想啊,我好想。即便是到了如今,我也依舊那樣想。我想同她走,想同她一道,想做她唯一一個的徒弟,做她唯一的、最喜歡的那獨一個。」


    裴真意蹙了蹙眉,有些不安地抿著唇,看著元臨雁眼底的淚色。


    她從來也不知道,師父原來同元臨雁有過這般往事。


    是了,她除卻知道師父待她極好,除卻知道師父是朝中無匹的奚家大畫師外,還知道師父些什麽呢


    對於師父,對於師姐,對於人間甚至對於她自己裴真意在這一刻恍然意識到她都是一無所知。


    「我想同她走,但阿鵲不肯。」


    元臨雁仍在兀自說著,即便偶然抬頭,也隻是看裴真意手中的玉章,並不同她對視。


    「阿鵲不肯走,我怎麽能走呢」元臨雁的聲音很輕,帶了些顫抖「我的妹妹、我的好妹妹,我最愛的妹妹。她不喜歡阿綽,她排斥她討厭她,不肯同她走,也不肯放我走,我能怎麽辦呢」


    「阿鵲不走,我也不可能走。」元臨雁說著,眨了眨眼睫,便有一道淚痕快而直地布在了頰邊。她仍在有些神經質地撚著指尖,指尖上的灰塵早就被她撚了個幹淨,但她仍舊一刻不停地撚著,仿佛是想要抓住些什麽早已灰飛煙滅的過去。


    「我放過了那一次機會,就再也沒有了機會。」元臨雁說著,悶聲咳了咳後發出一聲隱約吞咽。


    「但即便如此,我也還是喜歡她。一年比一年喜歡,一年比一年瘋狂地想要得到。那錯過了的一次機會,變成了我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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