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裏裴真意所暫住的邸店並不位於市中,而是處在了偏西向北的一條寬街巷尾。這邸店據地頗大,由是也格外金貴,為常人所難負擔。藉此故,這整條街巷裏出入的人都並不多,倒是格外順了裴真意的脾氣。


    眼下三更半夜隻剩月色,回去後洗浴梳理倒是並不用擔心,邸店裏曲徑之後自有一方熱池,用了珠簾幕布隔斷,不論何時前往,總是可行。


    而在踏入邸店房門之後的那一刻,裴真意才真正想起來一事。


    盥洗自是不足憂慮,但而後回房之時,有些問題便不可避免。


    這店裏房間雖足夠寬敞,卻到底隻有一張床榻。


    想著,裴真意看了一眼正坐在小圓桌邊拈花出神的沉蔻。眼看著對方連眼睛都快睜不開,始終隻是迷迷濛蒙地惺忪著,有時甚至伸出手去,指尖連花莖都觸碰不到。


    裴真意知道她眼下盡管歡愉,卻早已是十分睏倦。看著眼前沉蔻迷濛憊懶的模樣,半晌後她終於還是微微嘆了口氣,將目光落在了一旁窗邊的貴妃榻上。


    左右她自己是什麽地方也睡過的人,並不像沉蔻那般嫌這嫌那、莫名嬌氣,便她自己湊合也罷。


    這樣想著,也算是解決了問題。於是裴真意便放下了手中正在規整收拾的若幹物什,朝沉蔻走去,將手撐在她麵前的桌沿上,指尖輕輕敲了敲提點道「時間很晚了,隨我去廊廡後的熱池裏梳洗一番罷。」


    「熱池」沉蔻將半闔的眼眸微微睜大了些,纖長睫毛緩緩扇了扇「現在」


    她有些不情願地朝後仰去,轉轉脖頸伸了個懶腰,聲如遊絲「可我不喜太熱。」


    她本就天性畏熱,更何況眼下仲春將夏,水風之中本就帶了些熱度,無論如何也並不想要去到那熱池子中。


    但她方才說完,就忽然想到了什麽似地將目光倏地落到了裴真意身上。那目光迷離又飄搖,帶了一股不可言說的妖冶氣。


    一時裴真意還沒來得及開口勸說幾句,就聽見她忽然改了主意。


    「不過去去也無妨。」


    9.鳥革


    樟花撲簌簌,蕉桐葉闊時。裴真意曾經最眷戀的季節,便是桃月之末、皋月之初。


    落雲山中的四五月,是裴真意眼中最堪入畫的時節。


    晨間時候,她會早早起來,穿過光風之下濃金翻浮的梧桐林,來到山中坡地上的小茶田,替師父折下三兩枝新茶,而後將那柔嫩枝葉別在衣襟扣縫上,一路趕著小羊小鹿回山房去。


    她從很小的時候便知道,師父總是偏愛鮮葉茶水。


    那時候的每個晝夜,總是山霧氤氳、花繁露濃,落雲山的每一個角落都可自成一畫。


    她便是在那裏開蒙、在那裏長大,親手製過數不清的畫筆,卷在畫袋中常年帶在身邊,卻又總是做好了沒多久便用壞。


    那時候她前襟袖擺上常年沾染著丹青墨色,袖口也因為時時紮束不放而弄壞了布料,總是皺皺巴巴。


    那是裴真意記憶裏最為純粹又無憂的時光,她唯一一段甘願握起筆就再不放開的時光。


    而那之後,光明散去,一切都墮入了無窮盡的龐然昏黑。


    離於師門、墮於人間,作畫終於也成了維生之計,手中筆則像是刺人又滾熱的沉重之物,讓她不再願意時刻拿起,也不再樂於整日試觀秋毫、明辨萬物。


    曾經爛漫的筆觸開始摻入了心間摘下的血肉,那血肉不再赤誠鮮紅,而是入目腐朽成團,晦暗仇苦。


    人皆知她風光無限,豆蔻年紀便歸入川息元府,被聘為府中畫君,二八時候成名之作又被納入天家禦府,為朝中瞻仰。人人皆言她是落雲山裏年紀最輕卻最有作為、最肖承了師父手筆的天賦之才。


    而即便如此,卻也無人知道她自入川息後,每日每夜裏、即便光天白晝都驅之不散的夢魘。


    魑魅魍魎的聲音從牢籠外傾瀉入耳,繚繞在原本剔透通明的心弦之上,一日日、一年年,早已將剔透裹成昏黑。


    夢裏她聽見尖厲悽苦的鳥鳴,那鳥長而茂密的火紅尾羽在她頭頂盤旋,仿佛攪動著火燒的濃雲,濃如血海、炙如碳火。


    周遭環繞著尖厲的聲音,仿佛無數來自重重泥犁的哭喊,在她耳畔不停地哀哭盤桓,緊緊攫著她下墜。


    頭暈目眩的壓抑一陣陣如狂嘯之海般席捲入心底魂間,讓裴真意很快從這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再睜眼,一時卻是金芒滿室,時聞啁啾。


    爛漫的時光到底已經化為了齏粉,昏黑的時日卻也終究早已過去。


    隻有如今眼前與來日,卻還長遠。


    昨夜裏二人歸來晚,今日便也都醒得很遲。


    裴真意側臥在窗邊貴妃榻上,被斜射入窗的日光照醒,她目測一番,應是怎樣都已巳時過半。


    床邊還沒有一絲動靜,羅幃垂地,珠簾無聲,一切都安安穩穩,沉蔻並沒有醒。


    裴真意伸手揉了揉眉心,將一條腿從榻沿上滑下,斜斜緩緩地坐了起來,伸手去夠榻邊的小砂壺。


    今日已經到了仲春之末,眼看著日頭一日日灼熱了起來,確實也到了時候該離開墀前。隻是若要離開,原先她一人時隻需打點一番、跨馬便走就是,但如今身邊多了個萬般嬌氣的拖油瓶,也不知她禁不禁得住旅途顛簸。


    想著,她放下了手中杯盞,理理鬢髮衣襟後站了起來,掀開了重重疊疊的柔軟床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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