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動搖而反省。


    白風從:“反省什麽?”


    “我是個壞人。”說罷他低頭輕吻了少年的頭璿,又道,“好了,反省結束。來,繼續往前走。”


    白風從:“你這人真是……”


    “真是”什麽白風從沒能說出口。因為一步之隔,風的味道,變了。


    他的鼻尖、耳尖開始急速顫動,全身僵硬,下意識停下了腳步。將他圈在懷中的玄恒沒有催促他繼續前行,隻是陪他默默站著。


    這裏的風在嘶吼、在咆哮。風中夾雜的砂礫抽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風中夾帶著濃厚而粘稠的濕氣,不是水,是血。當然,還有那印刻在白風從的記憶深處、印刻在所有他的叢林夥伴記憶深處的、屬於那些人的氣息……


    前所未有的濃鬱,鋪天蓋地。


    有什麽嘈雜而巨大的聲響,穿透怒吼的狂風,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白風從分辨不出那都是什麽聲響,因為他從未聽過。他隻是覺得,那聲響叫他心跳如雷、掌心沁汗、雙腿發軟。


    那是兩族的嘶吼,那是被豢養的凶獸的咆哮,那是刀槍劍戟碰撞的鈍響,那是五行法術對撞的轟鳴,那是六界生靈的哀嚎。


    所有的氣味、聲音雜糅在一起,被狂風卷帶著,在少年的周遭肆虐,深深地刺激著他的神經末梢,令他氣血翻騰卻四肢冰冷,分明視線被阻絕卻感到天旋地轉……


    想吐。


    玄恒感覺到懷中少年的顫抖,緊了緊雙臂,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再給你次機會。趁著你還什麽都沒有看到。”


    食腐鳥漫天盤旋。較近的一隻突然發出一聲嘶啞卻尖厲的長鳴,巨翅扇動著掀起一陣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少年的身子猛然一聳,儼然馬上就要嘔出來。


    可是玄恒沒有放手,仍舊死死捂著他的眼睛。


    白風從也沒有真的吐出來。幾番運氣努力平複下去那種令人極端不適的感覺後,他說,“玄恒,把手拿開。”


    短暫的停頓後,玄恒拿開了手,附在少年耳邊輕聲道,“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少年慢慢睜開銀白色的眼睫,昏黃的世界就那樣不由分說地闖入他的眼簾,倒映在他漂亮的藍色眼珠中。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天是黑的,地是紅的,風是黃的。


    蒼茫大地一片廢墟,殘骸遍地、折戟沉沙。山脈被轟成碎石,河流被染成血色。濃重而渾濁的黑色煙霧從大地上升騰而起,直上雲霄,猶如一根根殘損的撐天巨柱。鉛色的雲低低地壓下來,與黑色煙霧鏈接成一體,遮天蔽日、令人窒息。


    不知何處飄來的火星乘著狂風四處蔓延,幸而這一片死寂的大地上已經無可焚燒。天雷自雲中深處滾滾炸響,卻隻聞其聲不見其光——被厚重的雲層遮擋得嚴嚴實實,偶爾有那麽一兩道直劈地麵的驚雷,其威勢足可驚得人跪地膜拜。


    舉目四望,這廣闊天地間除了低空中盤旋的大量食腐鳥外,竟是看不到任何其他生靈。


    這是由死亡和戰爭主宰的世界。這是與“生”無緣的世界。


    此前聽到的聲響,聞到的氣味,被眼前震撼的視覺衝擊所發酵,全方位、立體式地深入地摧毀著少年的神經。


    幸而不管眼前的世界多麽殘忍,少年的背後仍舊是男人溫熱的胸膛,他的手也仍被少年死死抓在掌心。


    “玄恒。”白風從盡力壓製自己的聲音,讓它不要太顫抖。


    “嗯。”


    “我看見了,你洗下來的水,是黑紅色的。”


    “嗯。即便如此,你開口講的第一句話還是‘我跟你走’。”


    “不,我確實畏懼那時你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和沾染上的味道,可我在意的不是那個。我在意的是,那是不是你流的血,你生活的世界是什麽樣的。那時候我終於意識到,我和你,是生活在不同世界中的。” 白風從握著玄恒掌心的手更用力了幾分,“玄恒,謝謝你帶我出來。”


    玄恒扳著少年的肩膀讓他轉過來麵向自己,“你知道我把你帶出來目的何在?”


    “和你並肩作戰,為了保護那片土地,與那些人、不死不休。……別用那麽驚訝的神情看我。在邁出這一步之前,我也不知道,每天徘徊在結界附近,腦子一團漿糊一樣。可是這一步跨出來,我就突然之間明白了。玄恒,讓我追隨你。”


    玄恒微蹙眉頭努力按捺著翻滾的心緒。他將少年擁入懷中,用下頜蹭著他的頭頂,“我好像忘了跟你說一句話。”


    “什麽?”


    “我沒能如約而至,要你等了這麽久,對不起。還有,謝謝。”


    玄恒低頭親親少年的額頭,正要退開時,卻被少年揪著衣領拉下來吻了嘴唇。


    玄恒:……


    白風從皺皺眉撇開頭“呸呸”吐了兩口,“全是沙子。”


    玄恒失笑,揉了一把少年的頭頂,重新將少年擁進懷中,“抓緊我,我來教你真正的禦風千裏。”


    話音一落,玄恒的足下便生成龍卷,如一道屏障將二人包裹起來,飛速旋轉的砂礫和火星昭示著那是怎樣狂亂的氣流。身體被龍卷風托起離地,重心不穩的白風從急忙緊緊抱住了玄恒的腰身,下一秒,兩人便在龍卷風的裹挾下星移電掣般地射了出去!


    高速旋轉的龍卷風壁如一道利刃不容抗拒地劈開前行路上的一切阻礙,濃煙散去、鉛雲散去,流火改道、飛鳥繞行,疾速移動下的視覺殘留,使得所經之處的一切景象被拉伸成模糊的線形,唯有龍卷中心的真空地帶一切如常。


    不待白風從看夠這令人心悸的異景,龍卷風已經旋轉著散去,沒有了風壁的阻隔,遮天蔽日的濃煙和黃沙開始向二人身遭包圍。玄恒召喚了一道小小的風障,將那惱人的濃煙、黃沙阻隔在外,帶著白風從緩緩降落。


    衝破了濃厚的煙雲,突然覺得這黃沙漫天的景致倒也有幾分清新。遠處隱隱現出一些影子,最前的是個人影,貌似正在向他們招手。


    白風從的狀況不太好。起初他隻是覺得這邊的風沙太大,煙塵太重,可是落地後他雙腳發軟,渾身都有種提不起力氣的感覺。


    玄恒一手攙住了差點跪地的白風從,“怎麽?禦風太快不習慣?”


    白風從搖頭,“不,有種……像是喘不上氣的感覺。”


    玄恒沉默了一下,攙著白風從向前走,“忘了跟你說,這邊的靈氣所剩無幾。都被狂魔族轉化成了這發黑的魔氣。”


    狂魔族……這名字有點耳熟。然而不待白風從想起來,迎著他們走來的人影已經穿透黃沙變得清晰起來,那人嘹亮道,“喲,玄恒,總算把你的契約獸帶回來了?”


    第70章 story 5-9 ...


    “契約獸?”白風從扭頭看玄恒。


    “他肩上的那個就是。”玄恒低聲對白風從說完, 又高聲道, “說了多少次, 他不是我的契約獸。”


    “帶都帶回來了,好歹給人家個名分。”那人的朗笑聲透過風沙十分清楚地傳來。


    雙方不斷接近,終於各自暴露在對方的視野清晰範圍內。白風從吃驚地看著穿越風沙出現在他們麵前的眾人。


    來人一共六個,都裹著深色的衣袍……不, 也許本來應該是顏色各異的,隻不過在這種環境中浸染得久了,便都淪為了那暗沉的顏色。他們看起來比剛剛穿過結界撞在白風從身上的玄恒更風塵仆仆, 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邋遢, 還有些病怏怏的樣子。隻有打頭的大塊頭看起來頗為精神抖擻。


    大塊頭的身高將近玄恒的兩倍,比起白風從更是兩倍有餘。他很體貼地沒有走得太近, 然而白風從還是不得不仰著頭看他。大塊頭的長相和玄恒的溫文爾雅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同樣的劍眉星目,放在玄恒的臉上總是七分英氣三分秀氣, 而放在大塊頭臉上, 便隻叫人覺得粗獷而剛毅。


    大塊頭的肩上坐著一個身形極為嬌小的姑娘,看容貌似乎比白風從更年長些, 胸部也有發育,從身材比例上來看稱得上四肢修長, 但就是身子骨太小了,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三四歲的小孩子。那黯淡的衣衫隱約還能分辨出原本應是一條漂亮的七彩羅裙。被風沙揚得淩亂的發絲在雲層縫隙中遺漏下的天光照耀下,閃爍著淡淡的孔雀藍。最是眉心那一抹血色印記尤為奪目。


    她就是所謂的……契約獸?


    仔細看,來的這六人似乎都是兩兩結對, 每一對中的另一人眉心都有血色印記。


    “哦~又是個小美人呐。”隱約還能辨出衣衫底色為紅色的紅衣女子一路走到近前,瞧著白風從嫵媚一笑,伸手便要勾白風從的下巴尖。


    白風從:又……?


    玄恒伸手擋下,“霞。”


    被喚作霞的女子挑著眼角瞧了玄恒一眼,笑道,“你又沒定契約,瞧這小氣勁兒~”


    這邊還在說話,霞身邊的男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白風從襲去!白風從雙瞳驟縮,倏忽向後飄去閃開,而後順勢旋轉、鬼魅般繞至男子身後,靈氣灌入手臂末端,帶著千鈞之勢瞄準男子的後頸作勢要劈!


    “小白。”玄恒喚住他,“都是自己人。”


    白風從收了勢。男子沉默地點了個頭,後退了一步,站回霞身側。


    “小白?”大塊頭笑道,“倒是和這娃娃相稱,隻怕呆得久了,要改名做‘小灰’了,哈哈哈哈哈!”


    “肆。”坐在大塊頭肩上的姑娘伸手扯扯他的頭發。


    “哎呦呦。”肆叫到。


    姑娘嫌棄地鬆了手,從肆的肩上一躍而下,卻在半空中背後憑空生出一雙七彩翅膀,忽悠悠飛至白風從身前,懸浮在半空中保持與白風從的視線平行,伸出一隻手,“小白,你好。歡迎你加入我們。能躲開飛星偷襲的家夥可是不多哦。你果然很厲害!我叫碧流,是肆的契約獸,本體是隻青鸞。肆他就是這個樣子,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他說什麽你不要介意。”說罷,還衝白風從俏皮地眨了眨一側眼睛。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突然被這麽多陌生人圍起來,白風從還是有些不安的。但他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後,還是沒有忘記說,“我叫白風從。‘小白’隻有玄恒可以叫。”


    眾人:……


    玄恒以拳抵唇,默默將臉撇向一邊。眾人終是笑了起來。


    霞雙臂抱上飛星的一側胳膊,看起來十分的親昵,“喏,你知道咯,我叫霞,他是我的契約獸,名叫飛星,本體是翻羽。這家夥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但其實超溫柔的!隻是容易害羞~”


    “翻羽……是什麽?”白風從問。


    霞顯然被問住了,看著白風從眨了眨眼睛,張開雙臂劃來劃去想著怎麽跟他描述一下翻羽是什麽,那邊飛星默默地現出原形——一匹長著羽翼的高頭大馬。


    “啊!我好久沒見過你原形都快忘記了~”霞雙臂環住翻羽的脖子開始親昵地蹭來蹭去。


    “你好,我是漣月,這是我的契約獸,曲歌,本體是條鳴蛇。”此前一直未說話的兩名男子一同過來,跟白風從打過招呼。“歡迎你的到來。”


    曲歌握過白風從的手後卻並未立即鬆開,而是俯身湊近他的耳邊,用其實並不算小的聲音問道,“看來你很喜歡玄恒?”


    “嗯。”白風從坦然點頭。引得其餘幾人又是掩口而笑,肆則是十分爽朗地放聲大笑。


    “那一定要跟他定下契約~會給你十分美妙的體驗~”


    玄恒抬手抓著曲歌的肩膀把他丟回漣月的身邊,“漣,看好你家這條y(淫)……蟲。”


    被丟開的曲歌不忘給白風從一個“你懂得”的眼神。但白風從顯然不可能懂。


    玄恒牽過白風從的手隨眾人一起往前走,“你們這幾個病患不好好在山洞裏呆著還特地來迎接我,其他人呢?”


    “陸水那邊派人來說戰事膠著,打得動的都趕過去了。就剩下我們這三個‘廢物’,正好在這等等你,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回來了。”肆說。


    玄恒點頭,“怪不得動靜搞得那麽大,在涵虛之地的邊界都能聽見。……他們都過去了,應該問題不大了吧。那我們先不去了,偷個懶。”


    眾人齊齊瞪大眼睛看他。霞道,“天哪!你是我認識的那個玄恒嗎?別是個假冒的吧?”說著就要捏玄恒的臉。


    “別鬧。”飛星伸手攔住霞的腰。


    “上次大戰你們仨傷得太重了,不好好養養,是想自己死,還是想你們的契約獸死?”玄恒說。


    沉默。


    峽穀口的風沙變得更加猛烈起來,吹得人完全睜不開眼睛。玄恒將白風從拉在身側,用寬大的袖袍遮住他的頭,“閉上眼睛跟我走。”


    白風從實在覺得很不舒服,有種呼吸困難、口幹舌燥的錯覺,頭暈、腳軟、惡心。否則他會撐開一道風障去阻隔這惱人的黃沙。他不能,便指望玄恒可以。“為什麽不撐風障?”


    “每一縷靈氣,都要用在刀刃上。”玄恒說。


    白風從不懂,“什麽?”


    “先別說話。”


    除了等玄恒,白風從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如此漫長。狂風的嘶吼不再令他感到新鮮,隻覺得厭煩。可他又希望能這樣再走得久一點。那樣他就可以這樣被玄恒護著久一點。


    不對,他是要跟玄恒並肩作戰的!他也沒忘記自己是以能有朝一日打敗玄恒為目標的!怎麽能在區區風沙麵前便慫了,還要玄恒護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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