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單手拎著水甕離開。


    人雖然在走動, 甕中之水卻未震蕩分毫,平整如鏡。


    往日他這個備受師尊青睞的座前弟子,總是要被眾師兄弟為難上幾十回合,今日倒是放得輕鬆。


    楊戩垂眸瞧著甕中未滿的水, 想他大概知道原因。


    “想不到那楊戩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今日定會被師尊教訓了。”


    “哈哈哈哈。”


    “但是好生奇怪, 此番纏鬥他都不曾失掉一滴水, 又怎會在回來路上灑了水?”


    “管他呢。反正師尊一定會認為是我們阻礙了他, 誇我們功力有所長進了。”


    “好想看看他被師尊教訓後的模樣。總以為有天賦就了不起,終日在我們麵前擺著一副清高的嘴臉,師尊一來又柔弱得跟隻小綿羊似的。惡心!”


    “犯了這種低級錯誤, 今後大約是清高不起來了。”


    楊戩沒有騙哮天,他確實沒被欺負。


    他隻是被排擠了。


    因為太優秀。


    不,是哮天曾經說他的那句, 優秀、卻弱小。


    幼年的心理陰影讓他再次麵對相似的情形時,不知所措。他分明那麽想融入他們的團體,可他不敢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


    卻不想,他的猶豫淪為了別人眼中的清高,他的懦弱淪為了別人眼中的偽裝。


    他內向也便罷了,偏還要木秀於林。


    如何能逃得過“風必摧之”的命運呢?


    提著甕沿的手緊了緊,楊戩裝作沒有聽到身後的議論,一路向師尊的住處行去。


    玉鼎真人打應了一聲“進來”後,從楊戩進來,便一直是闔眸端坐的模樣。


    楊戩跪在未滿的水甕邊,垂眸等著師尊訓話。


    他想如果師尊問他今天是怎麽回事,就沉默到底。


    他不會說謊,如果被師尊追問下去,遲早要出紕漏。


    但隻是沉默的話,也會引師尊生疑的吧?


    楊戩跪在那,腦子裏一團亂麻,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膝前的衣擺。


    等他已經想到東窗事發、師兄弟們和哮天大打出手的時候,玉鼎真人忽而開口道,“楊戩。”


    楊戩一驚,急忙伏下身子,“弟子知錯。”


    “何錯之有?”


    楊戩答不出來了。


    幸而玉鼎真人並未糾纏於這個問題,而是說道,“為師今日參悟神道,偶有所感。”


    楊戩:“願聆聽師尊教誨。”


    “吾等修神道者,講求‘克己’,魔道者謂之‘扼殺天性’。但為師以為,吾等所求‘克己’,實則是在尋求一處平衡,一處由‘理’與‘德’約束下的‘情’的平衡。”


    跪伏在地的楊戩眨眨眼睛,沉默了片刻,“弟子愚鈍。”


    “無礙。為師隻是將偶得感悟與你分享罷了。將甕中之水倒入缸中,便去吧。”


    楊戩愣了愣,應道,“是。”


    楊戩提著水甕瞧著水嘩嘩地流進大缸中,琢磨師尊的話中玄機。


    水流幹時,楊戩驀地睜大了雙眼。


    師尊……知道了。


    楊戩回了自己的住處,默默地坐在榻上,有些渾渾噩噩。


    他當然可以選擇回到山澗邊,將甕重新汲滿。可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麽沒有選擇這麽做。


    大約是覺得隻要哮天還在身邊,無論重新打幾次水也會灑掉,甚至直接碎了甕。


    他直覺般的認為,自己需要被師尊訓斥一頓。


    好叫自己清醒一點。


    楊戩撲通一聲仰躺在床榻上,用一隻手臂遮住了雙眼。


    他什麽都明白,他隻是不想去理清楚。


    理得不夠清楚,就可以偶爾放縱。


    他曾和哮天結伴而行。那時的道路很平坦、很寬闊。


    可是楊戩卻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隻是茫然地前行,走一步,算一步。


    後來師尊突然出現,給他指明了一條道路。


    楊戩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喜歡的道路,隻是聽說很好,便走了上去。


    是哮天跟他說,那條路很好。


    可是哮天又跟他說,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於是他們就此分道揚鑣。


    那時楊戩也隻是木然地想著,那就分開吧。


    反正早就該分開的。


    跟自己的滅門仇人在一起,像什麽樣子。


    楊戩木然地走在師尊指明的道路上。這條路崎嶇坎坷,寒風蕭瑟。璀璨的終點看似近在咫尺,卻行走了這麽久也未曾見有些許的接近。


    驀然回首間,楊戩看到來時的路上,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偎在妖犬的腹間,睡得香甜。


    他們一起走過田間,一起追過蝴蝶。


    夏日擠在簷下避雨,寒冬偎在一處取暖。


    他枕在哮天的肚子上,躺在星垂四野的蒼穹下數過星星,也騎在哮天的背上,被包子鋪的老板舉著擀麵杖追趕了幾條街……


    曾經覺得苦不堪言的流浪日子,如今回頭再看,竟是那般鮮活、那般生動。


    楊戩對自己說,往事不可追,縱使黯然,也隻能繼續前行。


    因為那個跟他分道揚鑣的人說,他也有自己要追求的東西。


    那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去追求呢?


    為什麽……要在他身邊蹉跎這許多時光?


    又為什麽,說了就此別過,還要再來招惹他。


    他還隻是一個十六歲的懵懂少年,無人相伴,卻要負重前行。


    外表再堅強,內心卻已經脆弱得千瘡百孔。


    隻要一點點溫柔,就可以讓他迷失方向,沉溺在溫柔鄉中,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楊戩從墮崖的噩夢中驚醒,猛地睜開雙眼。


    與他偎在一處的少年,大概是被折騰得太過疲憊,睡得正沉。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的?


    楊戩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扯了衣衫披在肩上,坐在山洞外望著璀璨的天河發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嗬,有什麽好問。


    又不是第一次了。


    怎麽每次都問。


    楊戩垂下頭,手指插.入發間,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


    他痛恨自己為什麽沒早生幾百年,生在那個六界初成、無爭的年代。


    他痛恨這世間的貪婪,上古大戰平息不過千餘年,新一輪的之戰又要打響。


    他痛恨玉鼎真人將自己納入門下,令他和哮天在那個分叉點踏上各自的道路後,就隻能漸行漸遠。


    雖然有個聲音在問他,縱使沒有之分,你又能心安理得地與他在一起麽?


    雖然有個聲音在叫囂,痛恨這個痛恨那個,最該痛恨的難道不是你自己?


    可是楊戩捂上耳朵說,我聽不見聽不見!


    石榻上之人半支起上身,覆在身上的單薄衣衫順著凝脂般的肌膚滑落,堪堪掩在腰間,再向下便是兩條赤.裸而修長的腿。


    他靜默地看著坐在洞口的少年將自己抱成一團、痛苦掙紮,眸中的神色比這夜色還要深沉。


    披了衣衫走過去,哮天在楊戩身邊坐下來,在他側臉落下輕柔一吻。


    楊戩如受驚的小獸,猛地躲開了。


    哮天:……


    “這件事隻有我們兩個知道。是我們倆的秘密。”哮天貼上去,逼近背靠上山壁退無可退的楊戩,低聲道,“我是真的喜歡你,自然不會害你,也不會告訴別人。所以,沒什麽可擔心的。”


    楊戩瑟縮的目光中,有一絲鬆動。


    哮天微微勾起嘴角,一手撐在楊戩身側,一手撫弄著他那處,“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開心嗎?做這種事情的時候,不快樂嗎?”


    年少的少年哪裏經得住這樣的撩撥,呼吸已是亂成一團。


    哮天貼過去,用唇齒戲弄著他的耳垂,低聲道,“別想太多。”


    掌心那物已然炙熱昂揚,凸起的筋脈在躁動、叫囂。


    哮天抬眼,瞧見那一雙情.欲深重的眼眸,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貼過去輕輕啄了下少年的嘴角,支起身體坐上少年的腰間,任那滾燙的利刃貫穿自己的身體。


    “啊……”


    被貫穿的少年仰頭一聲哀歎,露出纖長脆弱的脖頸,好似一隻引頸待戮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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