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剛剛十六歲,處在年少的青春期中,他還沒有來得及叛逆。或者說,他的叛逆一直自小就有,但出於父親對他的教育所以埋藏在心中。他愛自己的母親,因為從小就被告訴家人最重要、要愛你自己的母親,他又怎麽會不愛她呢?


    可渡邊涼太也討厭自己的母親,她的笨拙和不器用讓他不時會覺得煩躁,但這還不是他討厭自己母親的原因。


    好吃的料理是用愛做出來的,最重要的是心意,可是用愛做出來的料理就算有著再深沉的心意,難吃就是難吃,他曾經這麽說過。但在看見自己母親聽到這話的眼淚之後,他知道自己錯了,被身邊的人用愛嗬護著的女人是不能這麽被對待的。哪怕自己得到的愛不及付出的,但是他應該去愛人,隻要他愛著就足夠了,多餘的期待是不應該被抱有的。渡邊涼太從意識到被愛不如去愛這一刻開始,他心中對母親的討厭就被掩藏起來了,他想如果生活一直是這樣的話,他也不應該有什麽不滿。


    打破這一切的是母親的死亡。在受了兩年癌症的折磨之後,母親結束了她的一生。渡邊涼太看著最後歸於平靜的母親,他卻平靜不下來,心中一直被壓抑的渴望再次萌生了出來。


    是一個好人的母親,直到最後仍被愛著;做一個好人的自己,是否也能夠得到同樣的對待?


    並不是,家中在母親去世後沒有絲毫改變,或者說盡管她死了、不存在了,但她仍舊沒有離開這個家。


    他愛著母親,也嫉妒著她。因為嫉妒,所以討厭,討厭這樣嫉妒的自己和讓自己嫉妒的現狀。


    “說來,那個時候你母親懷上你是完全的計劃外。那個時候我在國外單身赴任,根本沒有辦法陪在她的身邊,不過她還是拚命將你生了下來。”人到了年紀就會變得嘮叨,嘮嘮叨叨地講著過去的故事。渡邊秀明也是這樣,他開心的講起了渡邊涼太出生的故事,但講著講著就變成了妻子成為母親之後也是個可愛的人這種話,“她總是會有些小迷糊,不過這也是她的可愛之處。我還記得在你剛出後不久,我請到假回國來看你們,當時她很開心地親自做飯,不過中途因為你哭了去哄你忘記了還在燒著菜,最後吃的是焦味十足的,那時候鹽和糖也搞錯了,甜的不像是菜了。”


    渡邊涼太知道嫉妒是不對的,好人應該懺悔自己的嫉妒,平息心中的不滿。他聽著父親的話,心中仍舊有些不是滋味,以至於一直都是應聲聽著,關於自己之後要成為一個父親的事情沒有提及分毫。


    坐在電車上時,渡邊種種的情緒都冷卻了下來,他似乎懂得了為什麽小林會如此的不安。


    擁有家庭和愛情的他現在是幸福的,可成為父親這件事不隻是他為人父的幸福而已,還有成為他的孩子是否會幸福。


    於他而言,現在幸福的他在作為自己父母的孩子時,並沒有感到幸福,他也許也無法成為一個讓孩子感到幸福的父親。


    小林將飛往劄幌的機票從白天換到了晚上,但她按照原本預定的時間從家中離開,先去了趟小穀田。去年新年的時候,渡邊帶著她去過一次他的老家,她還記得在哪裏。


    摁下門鈴之後,她並沒有等到有人應門。小林在門口等了莫約半個小時,看見遠處沿著路邊緩步走來的渡邊秀明。


    他和上次小林見到的時候相比沒有多少區別,身上時打理的十分整潔的衣衫,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棒球帽,但走起路來很慢。


    “哦呀,你怎麽過來啦?”渡邊秀明用空著的那隻手頂了下帽沿,就看見了站在一旁的小林,他麵上帶著點驚奇地問著,同時拿出鑰匙開門請她進去,“久等了吧,先進來坐。”


    “打擾了。”小林在門口微微鞠了一躬,才跟在渡邊秀明的身後進到屋內。


    “你隨意吧,不要拘謹。”渡邊秀明在廚房的水池中洗著剛買來的新鮮櫻桃,一邊招呼著她隨意。


    “知道了,爸爸。”小林坐在矮桌邊沒有動作,她看著渡邊秀明將洗好的櫻桃裝到精緻的小盤子中,奉到屋內的龕籠前,替換下那裏原本放著的已經果皮微微皺縮的櫻桃,舊的櫻桃直接被他端著倒在放食品垃圾的袋子裏。


    再次回到客廳裏坐下的渡邊秀明為自己倒了杯茶水,舒著氣喝了一口,然後悠悠開口,“怎麽了,過來是有什麽事情嗎?”


    小林彌生其實和渡邊秀明說過的話不多,她之前被渡邊涼太帶來拜訪也差不多是寒暄的程度。


    “真是安靜啊。”小林還沒想好該怎麽開口,雖然是一句話就能說明的情況,於是她選擇了先為兩個人的聊天展開一段鋪陳。


    “確實是。”渡邊秀明看出了小林的不知如何開口,於是先接著小林的話,“美和離開以後,這個家裏剩下我和涼太兩個人就安靜了下來,之前一直都是美和在維持著這個家……”


    這裏確實很安靜,如果不開電視、不說話,就隻剩下院子裏的幾聲蟬鳴。渡邊秀明說起自己的妻子,就總有說不完的話,屋子裏現在就不那麽安靜了,有著兩個人交談的聲音。


    “……現在我一個人住在這裏還是不錯的,就這麽坐著翻看過去的照片,很快就一天過去了。有時候隻是覺得自己看著一個地方一眼,回過神來就過了一個小時。人老了之後,就是會這樣,又囉嗦,又不討人喜歡,最後一個人活到死。”渡邊秀明說得十分從容,麵上也看不出來絲毫失意。


    “涼太不是您的兒子嗎,他和我都會時常過來看您的。”小林在這種情景下也隻能說出這種類似於客套話的安慰。


    “那個孩子啊,是個好孩子,他還記得美和愛吃什麽,之前過來的時候還帶過來了一些。”渡邊秀明抬頭看向龕籠,似是回憶地說道,“他從小就很懂事,從小開始就會想著幫她母親做事情。一轉眼,都這麽大了,美和看到也會開心的。”


    “涼太他要做父親了。”小林發現她的公公幾乎三句話不離已經過世的婆婆,之前想著醞釀話題的想法被她剔除,轉而直接開口將事情向渡邊秀明報告,“孩子的預產期在明年三月。”


    渡邊秀明聽道小林的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轉過頭看著她,笑著說道,“恭喜啊,那孩子也要做父親了!他現在也該是幸福的,就像那時候我和美和一樣。”


    那天從大阪回來後,渡邊涼太的改口讓小林無比在意,後來追問後才知道了他心裏的想法。小林其實不是很能理解,因為她沒有過類似經歷,但今天她和渡邊秀明聊了後,開始有些體會了。


    死的人都已經死了,根本不存在了,難道活著的人不該過活人的生活嗎?


    “涼太他是要做父親了,但他也是一個兒子。”小林覺得自己的語氣不太好,可她也不想糾正了,“爸爸您是不是也該看一看他呢?他覺得做您和媽媽的兒子不幸福,可他也覺得是您的孩子真好。”


    “媽媽已經走了十五年,您仍舊愛著她是一件美談。可是您是不是也更愛涼太一些呢?這麽說可能幼稚又任性,但是他是您的兒子,這種幼稚有任性的話,除了您,他也沒法和別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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