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殿下真是越來越邪性了。


    愛穿漂亮衣裝也就罷了,精心修飾儀容,連打架都聲明不準打臉,也都罷了,如今居然還玩起香來!他自幼不愛花花草草,從不在室中燃香也不在身上佩香,聖上賜的珍奇香品全都棄之一旁不大使用,最近這是怎麽了?


    前日忽然見他身邊出現這隻瓷瓶,也不知是打哪兒弄來,喜愛無比,珍重無比,時時握在手中深嗅,讀書也嗅,議事也嗅,縱馬行在大街上,不知怎麽就想起來,自佩囊中摸出,把玩片刻,悠然湊到鼻端嗅上一嗅……


    還說自己不是閨閣小娘們兒!這樣下去,遲早哪一天要像城中那些浮華少年,每次塗脂抹粉,擦得遍體異香……


    霍子衿身為輔護都尉,眼看著自己的主上一路跑偏,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上。手捧著這隻瓷瓶,悶頭片刻,終於又奮聲開言:


    “殿下,玩物喪誌,不可不防。樂意玩香,在府中玩玩也就罷了,隨時帶著個香瓶,走到哪兒嗅到哪兒,這實在……太有損殿下風儀。這香瓶我替殿下收著,別裝在佩囊裏了,那虎頭佩囊是裝印綬用的,普天之下也隻有殿下會在裏麵放個香瓶……”


    話音未落,已經感覺到凜凜殺氣,如刀如劍懸掃在自己頭頂。


    “哪兒那麽多廢話。”


    李重耳已經在眾人服侍下穿戴完畢,一身華服,光彩耀目地站在霍子衿麵前:“給我細細裝好。用你的話講,‘一旦有個閃失’,可就不是去劈柴那麽簡單!”


    霍子衿忍氣吞聲,自架上取過李重耳的虎頭佩囊,小心打開。那囊中已經裝了四彩朱綬的龜鈕金璽,側麵夾層又裝了當年飛天賞賜他的玉瓶,如今再塞入這隻瓷瓶,真是滿滿當當。麵前的李重耳,氣勢洶洶地張開雙臂,待霍子衿將那佩囊於他腰間係穩,方和顏點了點頭:


    “你懂什麽。這物件是一份深重心意,豈是尋常香品可比。待會兒比武時候,你給我摘下來,好好捧著,回來趕午朝時候,重新佩上……”


    霍子衿警惕地睜圓了眼睛。“什麽心意,誰的心意?”


    李重耳白他一眼,摸摸腰間佩囊,整整衣冠,傲然輕咳一聲。


    “你還真是賽過我奶娘。”


    ——————


    一顆顆剛揉好的香丸,圓潤,微濕,異香撲鼻。依序排列在薄紗繃就的香羅上,仿佛一個列陣的軍隊。


    蓮生小心翼翼地捧著香羅,擺到草廬背陰處,讓清晨的微風與豔陽,將香丸慢慢陰幹。


    裹緊身上的猩紅絨氈鬥篷,用力搓搓冰冷的手指,捂在嘴邊嗬一嗬氣。寒冬臘月,草廬裏實在凍透骨髓,幸好有這件李重耳贈予的絨氈鬥篷,看起來薄薄的,卻比棉被還要暖和。蓮生身形嬌小,整個人都裹在裏麵還有餘,大片火焰般的赤紅中隻露出她一張小臉,更顯得麵色瑩白如玉。


    瞄一眼置在牆邊的計時香,時辰快到了,趕緊飲酒變身打架去。自從那日雪夜並肩對敵,對那小殿下起了莫名的親近之意,竟然特別期盼再見的日子,打架也好,聊天也罷,都是舒心適意的好時光。


    臨行前不禁又停下腳步,愛惜地撫摸一下那座計時香。


    這不是一般的香品。是她的功勞簿、勒功石、金牌、印綬……是在奔往香神殿的道路上,又成功踏過一關的寶貴記認。


    ☆、第49章 當場變身


    那是一座豎立的銅盤, 上有十二個醒目的篆字:“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此香之精華, 就在這十二個字上。字形連綿不斷, 凸起在銅盤上方, 乃是香泥壓模而成,點燃其中任何一字一端,便可一直燃盡十二個字形。


    為李重耳製的那款飛天香,雖然也是奇妙異香,但在蓮生心裏, 描摹別人現成的製作,再奇妙,再傳神,也不能算自己的香品。這款計時香才是蓮生耗盡心血一點點試製而成, 那香泥曆經精心調配, 經過極嚴謹的計算,每個字形恰好燒燃一個時辰, 任何時候, 抬眼望見燃燒的是哪個字形,便可知時光是到了一天中的哪一個時辰。


    字形之間,又有孔洞, 可以穿過絲繩,兩端係著銅鈴。字形燃盡, 燒斷絲繩,銅鈴落地,叮當作響, 正可以報時。


    同款香品已經置於薈香閣大堂正中的暖爐上方,替代了原先的漏壺。銅盤外以一架方正的玻璃屏風罩住,側麵開有小門,可以隨時替換其中的香篆。


    這幾日整個甘家香堂都震動了,人人都跑來薈香閣欣賞蓮生新製的計時香。清晨卯時上工之際,工長陸申替換新的香盤,點燃“卯”字一端,到了酉時放工時候,“申”字燃盡,絲繩燒斷,銅鈴叮當作響,恰好城中報時的鍾聲隱隱傳來,以前用的哪一款漏壺也沒這樣準法。


    “是怎麽做到這樣準?”甘懷霜也驚詫不已:“香品燃燒,須受疏密幹濕等各種情形影響,你製的這款計時香為何能定時燃燒?”


    蓮生抑製不住小臉上洋溢的一點自豪:“我試用了好多香材,最後發現鬆塔最穩定,隻要曬得幹透,研成細末,以一定份量加入香品,燃燒便有定時。為怕風吹香品會有影響,還特地加了玻璃屏風罩住。”


    她伸手指著那玻璃屏風:“也可以用不透明的銅罩鐵罩,依字形開以十二個孔洞,那麽不同的時辰裏,煙柱會自不同的空洞散出,也可以用來計時……”


    “不好,不好,就是玻璃罩才好。”甘懷霜凝望香煙嫋嫋的玻璃屏風,喟然長歎:


    “就是要這樣看得清楚,那十二個時辰,一一燃盡,原本星火暗湧的香泥,一點點化為死灰,正如時光荏苒,一去無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香品不僅有計時之功用,更可令人了悟時光生命之可貴。”


    身旁的十一娘、陳阿魏等人皆連連點頭:“東家解得好!這款香又好用又好看,味道也怡人,上架售賣,必然大賺特賺……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七品香博士,能製得這等奇妙好香!”


    “什麽七品香博士。”甘懷霜唇角微翹,含笑凝視蓮生:“是六品香博士了。”


    蓮生歡呼一聲,雙手互拍,喜得原地飛旋了一個圈子:“拜謝東家!”


    能有這樣持續不斷的進境,真是開心無比,幾乎都要忘了自己原本的目標隻是為了進香神殿求香方。做人至大樂事,可能也正是這樣的進境吧?縱有香花美酒,又怎能換取這般的愉悅?什麽富貴貧賤,生老病死,在努力贏來的成功麵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接下來,就要向五品香博士衝擊,一旦做上三品,就可以進入香神殿啦!不知那深居秘殿的香神乾闥婆,會給她什麽樣的指示呢?會真的有靈驗的香方,幫她挽回五識嗎?


    說真的,就算贏不來那想要的秘方,蓮生都不會太失望了。這一年來的努力,掙紮,艱辛,喜悅,都是從前十五年所不曾有的,讓她經曆了那麽多,也成長了那麽多,這才是她最大的收益吧,就算來日魂飛魄散,都始終記得這一程的歡笑與淚水,愛與幸運,天意與人力,溫暖與酸辛……


    冬日的九嬰林,人跡罕至,異常靜謐。


    唯有林中那片空地,響亮的呼喝陣陣,拳腳聲呯啪作響,正展開一場激烈搏殺。朱袍皮甲,身影交纏,勢如威龍猛虎,浩浩雄風迸射身周。地勢窪陷處,尚殘留一點積雪,瞬間便踏成一片泥潭,皓白雪花伴著滾滾泥水四麵飛濺,捧著鬥篷和佩囊立在一旁的霍子衿不得不退了又退,退了又退。


    “叫他們住手!給我住手!”李重耳終於掙脫蓮生的鐵臂,自泥坑中翻身坐起,氣急敗壞地嚎叫。


    霍子衿趕忙向遠處的儀衛傳令:“偃旗息鼓,不準奏樂!”


    蓮生笑得幾乎撲倒,顧不上滿手泥水,用力擦著流出來的眼淚。


    這韶王殿下想必是經曆雪夜遇刺的險情之後,再不敢孤身出行,這次來打架都帶了儀衛,五百人馬遠遠列陣於空地數丈之外的高坡上,屏聲靜氣肅立守候。那樂師們不敢閑著,自從兩人開戰,就鼓樂齊鳴地開始演奏,樂聲鏗鏘優美,與兩人搏擊的節奏配合極佳。


    然而李重耳敗多勝少,大多時候都在被蓮生按在地上打。樂師們見得兩人戰況激烈,加倍賣力奏起激昂旋律,恰似為蓮生喝彩助威。兩人打至最火爆處,那樂聲也正到高-潮,音韻燦爛輝煌,滿是正義必勝的慷慨意氣,將蓮生狠揍李重耳的場麵襯托得無比激動人心。


    還是霍子衿有眼力,見樂師們搞反了氣氛,立即厲聲喝斥。樂師們惶惶然地麵麵相覷一番,望了望空地中輸得跪在泥裏起不了身的韶王殿下,趕緊改奏一曲悲愴的哀樂。


    “住手!這些喪門星!”


    李重耳雙拳捶地,終於喝止了樂師們的亂彈琴,心虛地回過頭來,指著捧腹大笑的蓮生:“不準笑我!城中情勢有異,須加強防衛,所以才帶這許多人,並不是我要炫耀聲威……”


    “我知道,我知道。”蓮生擦幹淚水,笑著踢他一腳:“服了沒有?快跪下叫爺!”


    “不服!再來!”


    李重耳拖泥帶水地爬起,痛惜地低頭望一眼新置的八寶蓮花袍,重又拉開雙臂,撲上前來。


    蓮生這心裏,又笑又歎,忍不住也湧起一陣憐惜。真沒見過這樣強悍的人,屢敗屢戰,百折不撓,適才那一記重擊,打得他腿都有點瘸了,還這樣勢若猛虎地衝鋒。不由得想起那日雪夜,楊七娘子的店中,他落單飲酒,一臉孤獨憔悴,當時自己明明暗下決心,以後再揍他的時候,下手要輕一點……回程路上,又蒙他鼎力相護,心中感激,至今未忘,怎麽一打起架,又這樣毫不留情起來?


    眼前朱袍飛揚,那高大的身影淩空翻騰,一條腿勁踢而下。蓮生揮臂擋格,硬是以手肘承受了這記暴擊,反手絞上,便要將他整個人扭轉摔出。出手瞬間,微微轉念:這一招施下來,這小殿下可就要以臉著地了,那張俊臉若是摔在泥裏,畫麵何等淒慘?看在曾經共過患難的份上……


    高手對決,哪裏容得這一瞬間的猶豫。


    李重耳暴喝一聲,旋風腿接踵而至,直取蓮生麵門,黑靴挾風帶雪,殺氣淩厲逼人。蓮生退避不及,肩頭已著了一記,未待蓄勢反擊,下一腿已到胸前,隻覺胸口一痛,整個人騰雲駕霧,向著數丈外的坡下直摔出去。


    “著!”


    李重耳人未著地,已然歡聲大叫,於泥水間翻身站穩,興奮萬狀。他與這七寶鏖戰半年有餘,能將他如此重創的機會,少之又少,如今眼看他被自己奮起全身之力一腳踢飛,遠遠地摔在一塊大石後,良久沒有動靜,這心頭歡欣難捺,幾欲手舞足蹈。當下飛奔過去,衝上大石,雙手叉腰,厲聲高喝:


    “摔慘了吧?快跪下叫爺!”


    仍沒有動靜。


    俯身望去,隻見大石後臥著一個嬌小身形。整個人裹在一件猩紅絨氈鬥篷裏,瞧著甚是眼熟。


    “喂!你……”


    一張瑩潤如玉的小臉自鬥篷中仰起,楚楚可憐地望著李重耳。


    ——————


    蓮生在落地的一刹那,就知道壞事了。


    她的腰間,仍係著佩囊,自恃有勝無敗,並沒有像李重耳那樣珍重地解下來交於霍子衿保管。適才一個心軟,被李重耳那小賊抓住機會反攻,一腳踹得淩空飛起,這倒還沒什麽,要命的是落地一刹,隻聽得身下噗噗作響,一堆蠟丸被壓扁在佩囊中。


    那是蓮生精心製作的各式香品啊!


    花香果香草木香,足有十來種,滿載她日常靈機妙思。蓮生製香那是何等手藝,每枚香丸都異香撲鼻,隨便捏開哪一枚都夠她當場變身,如今這十餘丸一齊碎裂……


    腦筋還沒有轉明白就已經化為女身。


    驚慌間全然顧不上胸口仍在劇痛,隻恨這大石下沒個胡狼洞,容自己顧頭不顧腳地鑽進去。如今若要逃走,女身腿腳嬌弱,必然逃不脫李重耳的魔掌;若要伏在大石後假裝自己不存在……耳邊已經聽得李重耳在頭頂怪叫:


    “你怎麽在這裏?咦,那小賊呢?”


    蓮生硬著頭皮抬頭,做出一臉嬌怯難勝的表情:“打架就打架,怎麽還忽然飛過來……那是什麽人,好像望那坡下逃走了!”


    李重耳叉腰立在石上,睜大一雙明眸,驚疑地左右張望。


    作者有話要說:  燃燒一個個時辰名稱來計時,這是我自己的創意,此香可以用我的筆名命名為“時間的灰”~


    基本原理來自古方記載,古人曾在一炷香上鐫出刻度來計時,稱“百刻香”,用鬆塔或紫蘇來控製香品燃燒速度。


    ☆、第50章 等我回來


    九嬰林極其茂密, 極目四望也隻見枝幹橫斜, 全然沒有七寶的蹤影。這小賊被自己一腳踹飛, 從坡上摔到坡下, 再壯實的身軀也得摔個七葷八素,怎麽一瞬間便翻身逃走,腳底這樣快法?若不是與他鏖戰已久,知道他膂力異於常人,如此來去倏忽, 簡直要懷疑是妖怪鬼魅……


    身後嚓嚓嚓腳步聲響,是霍子衿見他愕然呆立,情形有異,急忙仗劍趕來。探頭一望大石下竟然不是那少年七寶, 而是嬌弱的少女蓮生, 頓時也呆在當地:“跑了?怎麽一輸便跑呢?”


    “愣著幹什麽,快帶人追啊!把他給我捉回來, 跪下, 認輸,叫爺!”李重耳連聲呼喝,攆著霍子衿與眾侍衛分路追去, 眼望重重密林,憤憤啐了一口:


    “太不講道義, 什麽人品。願賭服輸,輸不起還玩什麽?本王輸了那麽多次,跑過嗎, 哪次不是乖乖認輸?……”


    低頭望見那蓮生姑娘眼神閃爍,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自己,連忙收回這般滅威風的話,朱袍一展,縱身躍下大石,蹲到蓮生身邊。頭頂陽光璀璨,映得這血氣方剛的少年更是生機勃發,雙頰紅潤如火,一雙唇角不能抑製地高高翹著,掩飾不住滿臉歡欣:


    “你怎麽在這兒?”


    蓮生拚命整理表情,勉強做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容。


    這胸口被他狠踹一腳,饒是當時承接的是男身,也痛得翻江倒海,恨不能立時揮動粉拳,照著他胸口搗上幾記,然後拔足逃走,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忍住,忍住,好漢報仇,十年不晚。下次絕不能心軟,絕不能輕饒了他,讓他叫爺都是輕的,要叫幾聲阿翁……


    當下也唯有勉力坐穩,急急忙忙斂斂裙腳,整整鬢發。幸好臨行前仔細梳綰過,但適才變身倉促,也搞得釵橫鬢亂,狼狽不堪。反正她在李重耳麵前狼狽不堪已成習慣,隻好輕咳一聲,若無其事地開言:


    “來采些香材,見那坡上有軍士,便從坡下過來,不想天降飛人,真是飛來橫禍。嚶嚶。還好沒砸到我。你們繼續,我要走了。”


    正待起身,隻覺袖上一緊,卻是被李重耳拉住。蓮生本已心頭忐忑,劇跳如擂鼓,這下子更是緊張萬分,本能地揮臂甩開,嚎叫起來:“怎麽還不準走了麽?我,我另有要事,不能再陪你玩耍!……”


    回頭卻望見李重耳神情錯愕,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尷尬地慢慢縮回。


    “姑娘誤會了。我沒有惡意,隻是……這幾日還想著要不要去甘家香堂向你道別,既然剛巧遇見,那麽順便說聲別過吧。”


    “道別?你要幹什麽?”


    李重耳捋了一把散落的鬢發,雙頰更是紅漲,喜悅,驕傲,忐忑,向往,交織在這張年輕俊朗的臉上:


    “我三日後隨軍出征,馳援東境慶陽。慶陽郡遠在千裏之外,大軍疾行也要半個多月腳程,若天時不利,果然開戰,那麽隻怕數月內都回不來了。原想著要好好答謝你的禮物,這幾日軍情繁忙,定是趕不及了……待我來日凱旋吧。”


    寒風颯颯,吹動頭頂枝葉紛雜,攪得蓮生腦海中一陣亂響,全然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聲音。適才那滿心忐忑,瞬間拋到九霄雲外,連逃走也忘了,不自禁地張大了嘴巴,呆呆瞪視著李重耳。


    出征?開戰?數月內都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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