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恨當時,被眾山賊所擾,未能一劍斬了那首領,被他帶著半身血跡拚命逃走,不過手下殘兵盡被李重耳一行擒獲。敦煌地處通商要地,山賊屢剿不絕,這一戰威震四方,各地匪首都收斂了許多。聖上李信得知,大為欣慰,當朝封了他一個護軍,協掌中尉,雖然隻是個沒什麽實權的虛職,也算圓了他自小到大的武將夢……


    而如今,裴太尉說,他沒上過真正的沙場!


    哼。


    裴放望著這位心高氣傲的少年,微微一笑:


    “沙場大軍的情勢,與掃蕩山賊可大為不同。殿下若能像當年澹台詠那樣,統兵二萬,擊破十萬大軍,方是我大涼真正的護國英雄。”


    龍驤將軍澹台詠,大涼建國百年來最負盛名的勇將,雖已離世多年,仍是萬人傳誦,李重耳貴為皇子,亦以澹台詠為榜樣,自小對這個名字念念不忘。此時一聽裴放提起,頓時來了興致:


    “他是怎樣統兵?二萬破十萬,須當全軍以一敵五,難道他帶的兵,個個武藝如此精良。”


    “他都沒有帶上全軍,隻以二百精兵,就將十萬大軍擊退。”


    李重耳驚羨之情,形於顏色:“啊?那是怎樣做到的?”


    “那年與秦國交戰,敵眾我寡,我軍在君子關被秦軍團團圍困,眼看無力支撐。澹台詠親率二百精兵,深夜攻入秦軍大營。”


    裴放遙望天邊夕陽,仿佛又回到了當時情境:


    “他帶著這二百軍士,在敵營中左衝右突,快捷如鬼魅,一舉破了秦軍主帥營帳,親自將主帥斬於案下,教軍士們四下放起火來,便即撤退回城。那秦軍一見火起,登時大亂,黑夜中竟開始自相殘殺,待到天明一看,大軍已經殺了個七零八落,而我軍二百精兵,隻損了三人……”


    李重耳聽得目眩神馳,嘴巴都張得合不攏來,雙手連拍,一迭聲地讚道:


    “了不起,可謂用兵如神!待本王找個機會,也這樣試演試演。”


    裴放嗬嗬一笑:“軍情千變萬化,不可一概而論。唉,我大涼一向都不缺勇士,而真正精通兵法,掌控戰局的統帥,始終難求。最近東境夏國覬覦慶陽郡,隨時將有大戰,大涼表麵繁榮昌盛,實則危機四伏,老夫日日憂心,隻求澹台詠再世,救得邊境危難……”


    “我幾度向聖上申請去慶陽殺敵,聖上隻是不允!”


    裴放語聲依舊溫和,但神情卻相當肅穆:


    “皇子出征,曆來慎之又慎。須知殿下金玉之體,並不是為了衝鋒陷陣而生,聖上封殿下為護國將軍,也不是為了讓殿下身先士卒,以敵酋之人頭報功,而是期望殿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殿下天縱奇才,若能精研兵法,做一個胸有大局的統帥,方不負聖上期望,亦不負老夫一片苦心。”


    這一番話,可謂語重心長,教李重耳一顆飛揚跳脫的心,都跟著沉澱下來。一時間豪情勃發,將胸膛一挺,慨然道:


    “說得是。以後每逢朝中無事,本王去太尉府上請教兵法軍情!必要武藝與兵法兼修,做個像澹台詠那樣的名將。”


    “兵法軍情,必當傾囊以授。不過……”裴放微微搖了搖頭:“澹台詠盛年橫死,殿下不可這樣自擬。”


    “澹台詠是怎麽死的,太尉知道詳情嗎?”一提到澹台詠的事跡,李重耳年輕的麵孔上,便溢滿激動與好奇:


    “當年飛天下凡與澹台詠結緣,本是轟傳天下的一段佳話,最後怎麽不得善終?我隻聽說他是十五年前逝於將軍府,死得十分不明,飛天夫人也同時失蹤……真相到底怎樣?”


    裴放默然無語。


    夕陽西下,晚霞如血,城牆街道,全都一片淒美燦爛的火紅色,裴放的麵容,也被霞光照得紫紅一片,過了良久,方才開口:


    “朝中對此諱莫如深,我也不便多言。眾人都說,定是那飛天起了異心,棄我大涼而去,還將澹台詠害死了。”


    這番話聽在李重耳的耳中,卻是無比的不受用,當即伸掌在腿上一拍,怒氣難遏:


    “那些豎子胡說八道。飛天夫人我親眼見過的,溫和無比,良善無比,怎會害人,何況是心心相印的龍驤將軍?其中必有蹊蹺!”


    裴放長長地歎息一聲,內中意味,比夕陽中的晚風還要蕭索惆悵。


    “人生在世,知人尚難以知心,何況知一天神……想澹台詠英雄蓋世,卻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真真令人扼腕慨歎。他統帥三軍,並不以權勢鎮壓,而是以德服人,對軍士對百姓,都是胸懷仁慈,一視同仁,雖掌兵戈,卻是施德無算……”


    裴放說得動情,一向鎮定如恒的眼眸中,竟然隱隱泛起淚光:


    “當年同袍征戰,老夫曾得罪澹台詠,然而他不計前嫌,仍於亂軍中舍身救我性命,此恩永生難忘,我雖比他年長,從那時起也敬他如兄長一般……都說他武威過人,依我看來,武威比起他的德行來,根本還不值一提啊。”


    短短幾句話,其中蘊含的深情厚誼、敬服推崇,令李重耳胸中大震。眼望前方夕陽將落,燦爛餘暉鋪滿長街,金光延伸天際無窮處,腦海中也是思緒萬千。一個月來被各種焦慮、不甘、委屈、渴望塞滿的胸臆,此時終於被這光輝照亮,隱隱有了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真希望也有人以這般言語評述本王。對!以威服人,不足為奇,要以德服人,以仁待人,方是真正的大英雄,大將軍。”


    裴放側目打量這位稚氣未脫的少年郎,緩緩點了點頭:


    “殿下年齒尚幼,路還長得很,德行也要靠歲月磨練……”


    卻見李重耳已經轉過身子,詢問緊隨其後的輔護都尉霍子衿:


    “那人叫什麽來著?”


    世上也隻有霍子衿,能迅速跟上他的思路,理解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


    “殿下是說……辛不離?”


    “啊對,辛不離。”


    李重耳重又回頭,驅馬前行,夕陽下一雙明眸光芒閃動,心事重重地思索半晌,才迸出咬牙切齒的一句:


    “給我找出他,那個苦水井的神童!”


    —————


    “他來找你道歉?”


    縱是地裂山崩,跳出來一個龍王來找辛不離道歉,也不能讓蓮生更驚詫了。一雙大眼霎霎眨動,完全不置信地盯著辛不離,問了一遍,又問一遍:


    “他?來找你?道歉?”


    誠然她見過李重耳沮喪脆弱的樣子,知道他亦有天真稚氣的一麵,但若說他跟辛不離激烈衝撞之後,還能回頭來找辛不離道歉,這可教人萬萬不能相信……


    “那個囂張狂妄的家夥,怎麽可能跟你做小伏低?”


    “沒有做小伏低。”辛不離苦笑一下:“還是那麽囂張狂妄,史上最囂張狂妄的一個道歉。”


    那天下午,城東雲龍門外的草場上,蹄聲陣陣,宛如滾滾風雷席卷大地,震懾了每個牧羊人的心。一隊數百人的浩大隊伍,揮槍縱馬,自雲龍門疾馳而出,五色旌旗招展,雄壯樂聲飄揚,拉開一個數裏方圓的圈子,緊緊圍住整個草場。


    連羊群都被驚到了,咩咩叫聲,響成一片,小羊羔四散奔逃。牧羊人起先還以為是狼來了,待得各家找回各家的羊隻,一一攏好,舉頭望去,才望見是名動敦煌的五皇子李重耳韶王殿下駕到。


    “拜見殿下……”


    牧羊人一片片地跪倒,深深伏拜於地,驚懼地不敢抬頭。眼角隻瞥到碧玉驄的馬蹄噠噠作響,踏得草場中泥土飛濺,勢如蛟龍出海,騰雲駕霧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官製,本文取了一個比較簡單的配置:三公九卿六曹製。


    三公是三位地位最高的官員,一品重臣,手握實權:太尉掌軍事,丞相掌政務,司空掌財穀。另有一名大將軍,也是一品重臣,掌帶兵打仗。


    三公之下,各轄三卿,此外還有六曹,類似於各部委,以後出現的時候再說吧。架空小白文,希望大家看得輕鬆自在~*^_^*


    ☆、第25章 第一瓶香


    辛不離跪伏於地, 心中多少有些預感, 果然, 那駿馬飛馳而過, 巡視半圈,遠遠兜回,直衝著他奔來。離他僅有數丈,仍無停止之勢,一枝箭般直衝麵門, 眼看著四隻鐵蹄就要踏到自己身上,辛不離雙眼一閉,索性埋下了頭,咬定牙關, 一動不動。


    一陣疾風撲麵, 那馬匹就在他麵前驀然停步,四蹄收得幹淨利落, 穩穩踏在他身前尺餘的草地上。


    謔地一聲鬥篷響, 一條人影縱身而下,簇新的**烏皮靴疾步走近,在他眼前立定, 雙足微微一張,擺個八字形的架勢。


    “拜見殿下。”


    見貴胄而不請安, 那是殺頭的罪名,再疑慮,再不甘, 辛不離也隻能低聲開口。


    那一瞬間,腦海中真是閃過了千百個念頭,不知道這小賊要怎樣整治他。他什麽也沒做,全然出於好心,出於一個醫者的仁心善意,一時忘形地伸手給這小賊醫治,結果被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像嫌惡一條蟲子似的嫌惡他的觸碰……一個月沒動靜,還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如今卻又卷土重來,巴巴地帶了這麽浩大的一隊人馬來找到他,難道是……


    “免!起來說話。”李重耳喝道。


    辛不離放下手中羊羔,立起身來,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


    眼前這殿下,不似比武那天的平民裝束,而是衣甲隆重,冠戴齊整,凜然發散著令人敬畏的威勢。一身緋色紗袍,鮮豔奪目,紗中織繡著連綿不斷的螭虎紋,威猛的爪牙隱現於重重雲朵之間……這是高官貴胄才能穿用的服色,穿在這英武少年身上,更添無窮光彩,比得辛不離的一身粗麻衣衫愈發顯得破爛不堪。


    麵上那昂揚的神采,囂張的氣焰,更是燃盡四麵八方,整個雲龍門外的草場都裝不下他了。腰間,還懸著,一柄鑲金嵌玉的犀皮鞘長劍……


    辛不離雙手握拳,正在暗暗戒備,眼前那方正的下頜微揚,一雙湛亮黑眸居高臨下地睨視著他,已經傲聲開言:


    “我來跟你道歉!本王以德服人,不再計較你那日所為。我倉促之間口不擇言,你也不準放在心上。”


    這番話來得實在太過突兀,對辛不離簡直是個驚嚇,愣怔之下,茫然抬頭看著李重耳,隻見這韶王殿下也是一臉的不自在,顯然道歉這個詞,對他來說還是極不習慣。


    “你去告訴七寶,還是要……繼續較量。後日午時,老地方等我。”


    一言已畢,李重耳忙不迭地退步抽身,肩後鬥篷一揚,人已飛快地走向不遠處的碧玉驄,就在那霍子衿的服侍下,翻身上了馬鞍。辛不離這才回過神來,急忙揚手喊道:


    “你……等等!道不道歉,我不在意,以後不要再約七寶比武!”


    李重耳手挽韁繩,騎坐馬背,滿臉的不可置信,雙眸直瞪著他,兩道濃眉高高挑在額角:“你?不準我?和七寶比武?本王沒聽錯吧?”


    辛不離雙手握拳,瞬間已經感受到掌心微微的汗。


    是,他不想他和七寶比武。


    這人的身份,怎是苦水井貧賤少年可比,與他滾在一處廝打,簡直是隨時都能掉腦袋的危險。他身為皇子,自可以率性任情,高興找個平民來較量,就隨手較量一番,但這種屈尊俯就,禮賢下士,絕對不能當真。蓮生天真爛漫,哪裏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伴這殿下玩耍,就似伴了一條狼,一旦哪一日沒有理順須毛,這小賊反噬一口……


    他不能讓任何人傷了他的蓮生,縱然隻有一點點可能的危險,都不可以讓它發生。


    “七寶粗魯無禮,出手沒個分寸……”辛不離低眉俯首:“我怕他傷了殿下。”


    “嗤!他傷我還少嗎,我介意過嗎?肩膊打脫了臼,養了數日才好,我怪罪他了嗎?”李重耳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


    “我們已經打了快半年,一向融洽,相投得很,怎麽你一來就這麽多事?”


    辛不離的心中,猛然一動,似乎被他這句話中的什麽詞句刺中,痛得一縮。一時間也不及細想,隻堅持道:


    “殿下金枝玉葉,不是我們這等小民可以碰觸,望殿下寬恕七寶不懂事,以後不準他再招惹殿下。”


    “你是記仇了,是吧?”


    李重耳揚起一隻手,向辛不離戟指瞪視,語聲已經滿是不爽:


    “什麽叫‘不是你這等小民可以碰觸’,我不讓旁人碰我,有什麽不對嗎?道歉也道過了,還要怎樣?你算是七寶的什麽人,我與他交往,幹你甚事?”


    又一道隱痛閃過辛不離心頭,令他怔在當地,隻愣愣盯著眼前這囂張少年。


    內心深處,隱隱地,不希望蓮生與這殿下走得太近。不僅是因為那容易冒犯的身份,似乎還有另一種危險,他自己不願麵對、不願深思的危險,存在於這殿下無意中吐露的一些詞句之間……


    那邊廂,李重耳早已大不耐煩,韁繩一拉,雙腿力夾,駕著碧玉驄揚長而去,身後拋下惡聲惡氣的一句:


    “道歉我道過了,再與你兩不相幹。本王與什麽人交往,可由不得別人!”……


    蓮生一雙大眼眨動,長睫如翅羽般撲扇撲扇,聽著辛不離講完這一番飛揚跋扈的道歉,伸手用力刮著自己鼻尖:


    “這小賊,好不知羞!這也算是道歉?一言一行,明明全是威嚇……”


    “想他這十幾年人生,原是沒人敢逼他道歉,能有這個表現,也是很意外了。”辛不離凝視蓮生的臉,竭力將語聲放得平緩:“當然不會是什麽真心實意,隻是太想與你較量下去,憋了一個多月,實在忍不住了而已。他約你後日繼續較量,你……你怎麽看?”


    羊棚中一時間靜寂無聲,隻餘幾聲小羊羔的輕輕咩叫。


    蓮生雙手勾在背後,低下頭來盯著地麵,一隻腳在地上反複搓蹬,碾起一個淺淺的小坑。


    “我不去就是了呀!”蓮生輕輕笑了一聲:“難道他還能逼著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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