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哼笑一聲,承認了謝琬的話。他捏著謝琬的下巴,像是要將她來回打量清楚,看看這副臉皮有什麽值得楚留香看重的。


    “楚留香很在乎你呀,你說他們會希望你有點閃失嗎?”


    謝琬搖頭。


    “不會,但你會殺了我。因為陸小鳳已經快要發現你的身份了,所以你隻好殺一個我殺一個薛冰泄憤,對麽,窮途末路的金捕頭。”


    男人,也就是金九齡,他露在麵罩外的眼睛眯了起來。倏然,他狠狠掐住了謝琬的脖頸,往日盛滿了風流的眼睛滿是狠辣與無情。


    “現在你卻是完全沒有機會活下去了。謝姑娘,有時人實在不該趁口舌之快。”


    即便出於弱勢,謝琬卻笑得依舊淡然,那副模樣叫金九齡看了更為火大,他加大了手中的力氣。謝琬張了張喉嚨,無比清晰地感受到空氣正在迅速離自己遠去,可她的頭腦卻依舊十分清醒。她握住了金九齡掐著她脖子的手,喉嚨裏隻吐露出兩個字:“南……王……”


    金九齡的手立刻鬆了,但他整個人卻更加的陰鬱。


    “你知道些什麽!快說!”


    謝琬撫摸著脖子,帶著令金九齡此刻看了有些滲的微笑,湊到他耳邊說道:“你偷南王寶庫的時候,看到了點不該看的東西吧。南王密謀篡位的佐證?所以金捕頭你巴不得立刻找到一個替死鬼,讓陸小鳳把他抓起來了事。”


    金九齡的臉色更白了,他的眼神也更暗了。


    他意識到自己或許中了眼前這個看起來溫柔好拿捏的人的圈套。


    謝琬無聲給他做了個口型:“快,逃,吧。”


    金九齡瞳孔一縮,如觸電一般立刻放開了謝琬。同時,他身後的大門碎成幾塊,飛出的木屑混入空氣中嗆人口鼻。一道蒼白的劍光如驚虹掣電,下一瞬已到了金九齡的麵前。金九齡狼狽地挨了一劍,有了謝琬的預警,他即便狼狽卻也最終能在天外飛仙下奪回性命。否則此刻他的屍體此刻便會躺在地上。


    沒有時間留給金九齡多想,他慌不擇路最後從紗窗脫逃。


    來人的下一劍本欲刺出,但他不含情的目光瞥至倒在地上的人後,握劍的手微頓了片刻,讓金九齡有了逃跑的機會。屋內再無其他聲音,隻留下了謝琬壓低的咳嗽聲。半晌後,葉孤城收起了劍,疾步走上前把人從地上扶了起來。


    老舊的房屋內根本沒有可以倚靠的地方,葉孤城一劍寒光,驚得四周灰塵遍起,原本攬靠在懷中的人沒有安置之地,葉孤城圈著謝琬的手頓了頓,終是沒有鬆開。


    他低頭看去,看清了謝琬脖子上青紫色的掐痕,殺意大盛,但對著身邊的人,變成了淡淡的關切:“可還好?”


    謝琬咳嗽了兩聲,金九齡確實掐得有些狠,不過這尚在謝琬的忍受範圍內。她從前為了任務受過更重的傷,離有過離生死一線更近的時刻。隻是她難免意外葉孤城的出現,她這場戲本是為了楚留香準備的,卻沒有想到最後一招破門而入的會是遙在雲端的白雲城主。


    可她卻不能因為人家的好意反過來責怪他。


    甚至謝琬還是有幾分開心的。


    這份計劃之外,才顯得他對自己的善意有多麽珍貴。


    “沒事的。”


    可葉孤城看著逐漸浮腫起來的淤痕雙眉皺得越來越深,謝琬的話並沒有起到任何說服的作用。


    “我帶你去看大夫。”


    謝琬輕聲說了句謝謝:“那剛才那個人?”


    葉孤城冷言:“一隻耗子,跑不了多遠。無需掛心。”說完,他詢問謝琬,“走得動嗎?”


    聞言,謝琬為難地搖了搖頭:“他給我服了軟骨散,我現在並沒有多少力氣。”


    葉孤城沉默了一會,但白雲城主很快就有了決斷。他素來不假人手的劍被他親手放在了謝琬的懷裏。隨即,謝琬感受到自己被兩隻有力的手掌抱著,雙腳離開了地麵。謝琬一隻手抓著葉孤城的劍,另一隻手下意識揪住了一樣東西,那是葉孤城的衣領。謝琬反應過來,連忙鬆開,那處已起了淺淺的褶痕。


    葉孤城垂頭看了一眼懷中人,淡淡提醒了一句:“拿好。”


    謝琬依言兩隻手抱緊了對方暫時放在她這裏保管的烏鞘劍。


    兩隻手沒有攀附的地方,謝琬卻生不出一點不安,將她橫抱在壞裏的人走得很穩當。葉孤城這句話倒像是同樣也說給他自己聽的似的。


    謝琬為自己的想法笑了。


    葉城主問懷中的姑娘:“笑什麽?”


    姑娘笑著直搖頭,怎麽也不肯告訴他。


    第36章 動情


    白雲城主以劍聞名天下, 卻不代表他的輕功不好。


    羊城悶熱的夏夜,葉孤城抱著謝琬疾馳在道路上,他運起輕功的步子很快, 才有些許清風吹拂過謝琬的臉。大概是離得近的關係, 謝琬還從葉孤城的身上聞到了淡淡的衣料熏香。葉孤城的懷抱很穩,謝琬被他抱著走了好一段, 在此刻竟有些犯起了瞌睡。但謝琬又不好意思真的在被別人橫抱的時候睡過去,便想通過問幾個問題讓自己腦袋開始思索, 免得犯困。


    葉孤城那塊被揪皺的衣領又重新被人扯了扯。


    葉孤城腳下不停, 低頭問:“怎麽了。”


    謝琬原本是想喊他, 但受了傷的喉嚨說起話來就要扯嗓子,牽扯一下下都讓謝琬覺得疼。謝琬甫一下張口,就嘶了口氣, 最後改為了抓人家的衣領。


    ……葉孤城應該不會介意吧,畢竟剛才她也抓了一次。


    謝琬啞著聲音好奇問道:“你怎麽知道我被繡花大盜抓到那的?”


    一開始葉孤城並不願意多言,可他不說,謝琬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她目光是沒有什麽威懾力, 但這樣近的距離裏被一個人始終注視著,葉孤城也不免心裏始終記掛。他腳下的步伐慢了下來,重新低下頭看著懷裏的謝姑娘。葉孤城這樣的人物也有妥協退步的時候。


    謝琬見他低頭, 臉上也沒有得色,淡淡的嫻靜溫柔依舊在她臉上。葉孤城看了,眸光輕動。


    “我本要離開羊城了,正巧碰到陸小鳳。”


    沒聽過城門已閉還有出城的人, 可憑葉孤城在南王那的禮遇,他想要這個時候出城也沒有守衛敢攔他。


    “你要離開了?去做什麽?”


    葉孤城已經察覺到了謝琬身上除了那一圈脖頸掐痕和軟骨散外,她還受了不輕的內傷。葉城主什麽也沒有多說,隻微微調整了下自己圈抱謝琬的兩隻手,以免再使她傷勢加重。


    “比劍,與西門吹雪。”


    謝琬一怔,原來是這時候呀。她現在才驚覺在葉孤城的人生裏時間原來已走到這一步。


    早春寒時,白雲城主從南海遠渡中原,一路北上至燕北。他已大名鼎鼎,卻願意親自來赴,盼望能和世上另一柄他聞名已久的劍約一場曠世之戰,可最後遺憾地扼腕而歸。半年後的如今,他即將要迎來他人生中最渴望最流光溢彩的時刻,這種絢爛的光芒不是給外人看的,而是給自己和對手看的。煙火升至頂空綻放的那一刻,再接著就是凋零。


    他的人生隻到那時候了。


    謝琬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與眼前這個男人說些什麽。


    葉孤城發現了她奇怪的沉默,喉嚨發出一聲單音,似在詢問她可有何事。


    謝琬淡淡一笑。


    “沒什麽。祝葉城主,得償所願。”


    這是葉孤城的宿命,何嚐又不是他欣然向往的選擇呢。謝琬有些感慨,卻沒有立場置咄。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出他們自己的選擇,也需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她和人家白雲城主的飯友情誼說不定隻比萍水相逢好一些,她既不了解他的劍,也不了解他的人。


    她喉嚨因為受了傷,聲音比起往日喑啞生澀,說話隻好細聲說,聽起來有些惹人疼。說來若非這樣緣故,平日裏旁人隻會注意到她的溫婉可人,記著她的好,卻不記得她也是個需要人疼的姑娘。


    這一聲細聲細氣的低語不知扯到了葉城主心裏的哪一塊,不疼,隻是連帶著他麵容也跟著動了動。得償所願呀,這聽起來實在是世間最美好的話語了。葉孤城垂著眼,看了謝琬一眼。她並不知道自己給他的祝願背後究竟牽扯了什麽,一個朝代,一場暗地的政權更迭。


    這真是他所願?他可會得償所願?


    葉孤城箍緊了她,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前方。


    “少說些話吧。”


    這麽說倒不是煩她了,但乍聽還是會讓人以為他在不喜。葉孤城對外給人的印象定性了,這時候總會有些誤會。謝琬心中多了幾分好笑,卻是聽他的,不多說了。說多了嗓子疼。


    長路卻不是長路,走不到天荒地老。他們也隻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就碰上了陸小鳳和楚留香。


    兩方人皆是一愣,但顯然陸小鳳和楚留香的震驚要遠遠多過謝琬和葉孤城。謝琬早就知道楚留香一定會來找她,也一定會找到她;可楚留香卻不曾想到他會見到謝琬被白雲城主抱著、兩個人衣袂飄纏。


    月夜下,兩人俱是白衣,被月色襯得瑩白如玉,飄若仙人,也登對極了。


    楚留香的腦海中第一反應便是這樣。他有一天竟會覺得蓉蓉與其他男子看起來十分般配,想來他過去從未想過。


    謝琬瞥見對麵兩個大男人的反應,環抱著葉孤城佩劍的雙手空出一隻,輕扯了扯那處一而再再而三被拉扯的衣領,小聲對葉孤城說道:“放我下來吧。”


    葉孤城順著,目光同樣看了過去,自然將楚留香麵部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葉孤城麵色不改,心中卻蔓延出不少思緒。聽到謝琬說後,他依言把人放了下來,直到謝琬自己慢悠悠地站直了身體,他才放下舉著的手。那處被柔荑揉皺了的衣領,卻像是被他遺忘了,得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白雲城主一塵不染的衣服上。


    陸小鳳覺得這場麵有些沒法看,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打了招呼。


    “葉孤城,原來你還真的比我們都先找到謝琬姑娘。”


    剛才楚留香和陸小鳳先後聽到謝琬屋內的動靜就直奔她屋子,屋內陳設因為謝琬的反抗顯得淩亂,窗扉大開,床上的薛冰也生死不知。陸小鳳難看著一張臉先察看薛冰的情況,而楚留香徑直順著繡花大盜逃跑的方向追去。陸小鳳落後一步,他與楚留香約好分開找,尋找的時候碰到了葉孤城。


    哪怕楚留香矢口否認他與謝姑娘之間的關係,但談及對方時眼中所蘊含的情意卻是騙不了人的,至少絕對騙不過陸小鳳這樣的人精。陸小鳳便默認這不過是一場愛在心口難開,可現在再加上一個葉孤城是怎麽回事啊。


    一邊是盜帥,一邊是白雲城主,而兩邊都是他的朋友。


    陸小鳳情願不知道這件事。


    看破不說破,最好一開始看都看不破。


    對於陸小鳳的尬聊,葉孤城甚至吝嗇於給他一句完整的話,一個嗯字可謂是極其敷衍。將人放下手握長劍時,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冷若冰霜除了劍外萬事不過心的葉孤城。


    楚留香觸到葉孤城的目光。兩個江湖上俱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第一次見麵卻不為江湖事,他們心中所想隻與一個女人有關。最終,楚留香放下心中百轉千回的糾結,當下把重心都放在了謝琬的傷勢上。見她一個人立著,連忙上去扶住了她,一邊關切地問話,情急之下楚留香甚至喊了謝琬一聲蓉蓉,又在之後改回了口。


    “沒事吧,可是傷到哪了,嚴不嚴重?”


    楚留香已經看到謝琬脖頸上的傷,經過一段時間,青紫色的淤痕更顯觸目驚心。楚留香罕見地沉下了臉色。他的臉失去那自帶的三分笑意時,深邃分明的五官看起來有些冷酷。換作現在若是指著他說,這是溫柔多情的香帥本人,十之七八的閨閣姑娘江湖女俠都是不信的。


    “我向你保證,我會要那人付出代價的。”


    楚留香從不殺人,但卻不代表他是個過分純善的聖人。有人觸碰了他的底線,傷害了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同樣是會采取行動的。


    謝琬隻道:“我們回去吧,我好累了。”


    她這樣說,楚留香和陸小鳳自然連連說好。在楚留香要扶她之際,謝琬慢慢轉過身,看向仍舊站在原地的葉城主,她啞著聲說得很慢,字句卻吐露地很清晰,謝琬對葉孤城今晚救她心底裏有著真心的感激和開心。


    姑娘眉眼有三分恬淡,比起溫柔,更有溫情。


    “今天真的謝謝你。”


    葉孤城輕應了一聲:“嗯。好好休息。”


    “你還是打算現在走嗎?”


    葉孤城應了一聲是,片刻後,他墨色的眼眸裏有沉沉浮浮的海潮,匯流成一片深海。


    “你從前叫蓉蓉?”方才楚留香喊她的稱呼被葉孤城聽到了。


    半年前,男人在燕北問過謝琬一個類似的問題,謝琬見他如此,不知怎的,沒有深思熟慮,直接說了一句:“是,那是我從前的名字,如今我叫阿琬。”


    當初謝姑娘帶著淡淡揶揄,和白雲城主說了一句略有旖旎的玩笑話。她說,如今覺得“謝”與“琬”字更相配。


    又過了片刻,葉孤城沒有再問,轉而和陸小鳳說了一句:“今日繡花大盜中了我一劍天外飛仙。”


    陸小鳳聽後眼中一喜,他曾直麵過葉孤城一招天外飛仙,對它的威力再清楚了解不過,繡花大盜本人現在定然十分狼狽。陸小鳳又聽到謝琬說葉孤城不改行程,依舊是這個時候出城,知道他此行為何,陸小鳳心中一沉。陸小鳳隻盼望眼下繡花大盜的事盡早了結,他好即刻趕往前去阻止葉孤城和西門吹雪這一戰。


    葉孤城走了,離開前他目光在謝琬身上稍作停駐。


    繡花大盜在盜南王府寶庫的時候無意窺見了南王謀反的秘密,雖是江湖高手諸如金九齡、陸小鳳一再加入幫忙,南王卻始終憂心忡忡,甚至懼怕旁生多餘事端,葉孤城推遲一天離開,為的也正是一劍殺死繡花大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口,唯一能保守秘密的隻有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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