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瀛拉住林溯的手,握在自己滾燙的掌心中:“阿晏,日後要照顧好自己。我怕是不能陪你到老。”


    “二哥哥,你說什麽?”林溯搖搖頭,“好好的你說什麽傻話呢?”


    “我……”魏瀛想不到,素來果斷的自己,竟有一日會因為躊躇,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魏瀛換換抬起手,撫了撫林溯的長發,隻餘下一聲歎息:“阿晏……你我此生,終是清塵濁水。”


    “二哥哥……不……不,你不會死的……”感受到撫摸的手如同斷了線的傀儡一般落下,重重砸在榻上,林溯使勁搖了搖頭,抓起魏瀛的手搖了又搖,“二哥哥,你別睡,你醒來啊……”


    魏瀛一如生前般端坐在榻上,脊背筆挺,威嚴不減,隻是靜靜闔著雙目,如同高踞危崖上閉目養神的雄獅。睜開雙眼,就能睥睨蒼生。天下萬物,隻能為之戰栗。


    突然,林溯想起了什麽,將魏瀛的手放回他身側,起身道:“二哥哥,你等我,千萬要等我……”


    林溯轉身衝出了德陽殿,不自覺已是淚流滿麵。


    這就像那俄底浦斯王殺父娶母的預言,明明知道結局,越是抗爭命運,卻越是將自己推入宿命的深淵。


    到底,哪裏錯了?


    ——


    黃初二年春三月,魏文帝崩,年二十六歲。


    大行皇帝梓宮前,當朝太尉手捧國璽,交付與六歲的新任皇帝。


    魏涼懵懵懂懂地接過玉璽,眨巴眨巴眼睛,把和自己養的小兔子一樣大的玉璽捧在懷裏。


    阿爹說過阿涼要做一個有責任感的男子漢。阿涼要好好照顧小兔子,也要好好照顧這塊大石頭。


    先帝駕崩,立六歲的庶出弟弟魏涼為新君,此時卞太後突然提出皇帝年幼,自己要垂簾聽政以防有失,實則意圖一手遮天。


    先帝的心腹謀士司馬逸竟然當堂請出一旨遺詔,當眾宣讀。


    “這是先帝遺詔金口玉言。”司馬逸將遺詔高高舉起,大義凜然地看著卞太後,“命臣輔佐新皇,太後不得幹政!”


    “魏瀛……”卞太後點點頭,突然失態地大笑,“魏瀛……你竟然計算我,你竟然連死都不忘計算我……哈哈哈……”


    大行皇帝梓宮將起,群臣也沒空理卞太後的情緒,紛紛掉眼淚的掉眼淚,磕頭的磕頭,一個個做出捶胸頓足痛不欲生的模樣。


    卞太後冷笑了兩聲,竟然扭頭就走出了大殿。


    她果然還是錯了,她兒子魏瀛果然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到死都不忘計算她。既然沒有母子情分了,自己還留在那個地方做什麽?


    卞太後走出大殿,隻見韓晏一身縞素,長發披散,赤著雙足徑直走上殿來。


    徑自與她擦肩而過,隻把她當做空氣。


    果然,韓晏就是個趨炎附勢的奸佞小人。當初一口一個“母親”叫得歡,如今自己失勢了,他便理都不理。


    群臣見韓晏來了,隻當他也是來給先皇送行的,並沒有多加理會。


    林溯也如同沒有看見在場的所有人,徑直往大殿正中的棺槨麵前走去。


    這時,方才有人發覺了不對,不知誰喊了一聲:“韓晏!你要幹什麽!”


    林溯如同沒聽見一般,腳步停在棺槨前,微微低下了頭。


    雪白的梅花簇擁著清峻的容顏,棺槨中的人閉目靜靜躺著,似乎隻是安詳地睡去了。


    二哥哥,你為什麽一直閉著眼睛?


    二哥哥,你怎麽不說話?


    二哥哥……


    望著眼前那張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臉,林溯癡癡地笑了。


    竟然笑了。


    萬分嫵媚,萬分妖嬈。


    一滴鮮紅的淚水在眼角閃爍,卻久久凝滯,妖豔如同一簇滴血的碧桃花。


    林溯將一顆丹藥含入口中,輕輕俯下身子,捧住了那張冰涼的臉。


    “韓晏!你大膽!”


    “韓晏!你你你幹什麽!”


    “……”


    身後是群臣義憤填膺的討伐聲,林溯隻置若罔聞,虔誠地捧著那冰涼的臉龐,小心翼翼地用溫軟的舌尖,將那顆丹藥輕輕推入對方的口中。


    “韓晏你太過分了!”雖然大家都知道他們有一腿,可這也做得太明目張膽了!簡直沒有禮義廉恥!終於有大臣忍不住,要上前把林溯拉下來,“你竟敢褻|瀆先帝的遺體!”


    魏涼連忙張開雙臂,像小鳥護犢子一樣攔住那大臣:“不許碰我阿娘。”


    “陛下……”見新皇也如此護短,那大臣頓時蔫了,隻得作罷。


    真是宵小當道。不知這個禽獸不如的韓晏究竟有什麽障眼法,竟然迷惑了一代又一代君主。


    僅僅因為長得好看?


    確實好看。方才那一笑,勾得在場所有人都丟了魂魄。要不然,不會所有人都幹站著看他吻下去,褻瀆先帝的遺體。


    林溯緩緩抬起頭來,緊緊盯著眼前那雙輕閉的那雙眸。


    二哥哥,求求你睜開眼睛吧……


    林溯緊緊盯著眼前那蒼白的容顏,不敢放過一絲一毫的細微動靜。


    哪怕,微微動一下眼皮。


    哪怕,微微張一張唇角。


    可是,眼前的麵容如同一尊白玉的雕像,寧靜安詳,連修長的睫毛都不曾輕輕顫動一根。


    二哥哥……真的不願意醒來嗎……


    林溯緊緊盯著那如同冰封般不曾稍動的容顏,眼角那滴妖豔的鮮紅兜兜轉轉,明而複滅。


    “大行皇帝起駕!”身後,一聲高喊涼徹心扉。


    幾十個披麻戴孝的男子就要上前釘棺起棺。


    “不!”林溯大吼一聲,撲上去將冰冷的棺材一把按住。


    “韓晏你放手吧。”一個大臣勸道,“先皇下葬是算好時辰的,不然不吉利。”


    “是啊是啊。”幾個大臣一邊好說歹說,一邊生拉硬拽地把林溯拖到一旁。


    “不!放開!放開!”林溯瘋了一般推開那些人,使勁往那漆黑的棺槨前衝去,“他沒死!他不會死的!他會活的!他真的會活的!”


    “唉。”七|八個大臣一麵攔著拽著林溯,一麵搖頭歎氣。


    “呯!”一聲鐵錘鑿鐵釘的聲音,如鐵一般冰冷!


    “呯!”又一聲,冷入骨髓。


    林溯一顆支離破碎的心,跟著那鋼鐵碰撞的聲音,冰冷得瑟瑟顫抖,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


    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白幡蔽日,冥紙遮天。哀聲動地,縞素千裏。


    直到大行皇帝棺槨遠去,幾個大臣方才放開林溯,免得他追上前去做傻事耽誤下葬的時辰。


    林溯怔怔地從地上站起來,十分認真地看著他們,微微撅起了嘴:“他就是會活的,他不會死的。”


    就像一個孩子,和說“人死不能複生”的大人不滿地撅起小嘴,並且認真地告訴大人,人是真的可以複活的。


    他始終堅信自己才是對的。


    多麽天真,多麽可笑,又多麽悲哀。


    知道說不通他,幾個大臣隻能點點頭表示讚同。


    林溯就像吵架贏了的小孩一般微笑著點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滿意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宮門。


    “少主。”宮牆外,一抹矯健的黑影突然出現在眼前,將險些站不穩的林溯一把扶住。


    “甲一啊……你日後不必再跟著我了。”林溯微笑道。


    “少主!”甲一聞言一驚,連忙單膝下跪,“屬下誓死效命。”


    “我知道你很好。”林溯道,“以後替我保護好阿涼好不好?他還小……”


    甲一默然半晌,終是應了聲“諾。”


    林溯不再理會他,循著眼前一路雪白的冥紙,徑自往前走去。


    你去哪裏,我就去那裏。


    我會一直跟著你,不論何時何地。


    甲一當時若知道,林溯這一去便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告別,他一定會攔著林溯問個明白,你究竟是要去哪裏?


    ——————


    ——————


    【尾聲】


    兩千年來,對於魏文帝的真正死因,學術界一直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有人認為是南征北戰加勤於政務導致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英年早逝;也有人認為是魏文帝雖然一生雄才大略、縱橫天下,卻終究未能免俗,迷信了長生不老的神藥,結果反而因此短命;也有人認為是他一生小肚雞腸工於心計,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而害死了自己。


    林溯和高楷是北x大學考古係的學生。因為這專業極度冷門,而作為國際頂尖大學又眼光甚高,今年便隻招了兩名學生,因此二人既是同學,又成了關係親密的好友。


    這次他們前往洛陽並不為了考察,隻是單純想看看這位充滿爭議的古代君主,曾經生活的宮殿是和模樣。順便,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也可以考察考察。


    下了高鐵轉趟長途到達洛陽市,林溯和高楷按照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先拜訪了當地的洛陽市博物館。


    洛陽畢竟是個文化曆史古城,展品十分豐富,尤其作為古都,陳列的文物自然都非同一般。


    大致按照朝代發展的順序,林溯和高楷將展廳一個一個逛過去。


    “高楷,我喜歡這個。”博物館二樓的魏朝展廳裏,林溯用手指了指櫥窗裏的一串白玉禁步,“你幫我偷來吧。”


    “林溯你要我蹲大牢嗎?”高楷“啪”一聲打在林溯的手上,“回頭我給你做一個一樣的好了。”


    “不一樣的。”林溯搖搖頭。


    “真是瘋了。”高楷拉著林溯道,“走了走了,我們看看別的,下午還要去南宮遺址呢。”


    “誒,高楷你看這是什麽?”林溯又在一幅古畫前停了下來。


    這幅古畫上,滿街的男男女女都把臉塗得慘白,眼角還有一滴妖媚的鮮紅,紅得像血。畫側提著三個字:玉郎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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