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耳機,世界變得毫無聲息,遙遠的南京在這無聲世界中觸手可及。但是平生第一次,明鳳華腦中出現的不是他願為之肝膽塗地的黨國上級,而是他正要上參的襄陽。


    襄陽買下宅子送給他,是他被徐恩培折磨了一夜一天之後。那天晚上襄陽在半明半暗的床頭燈下細心照料他身上每一道隱秘恥辱的傷痕,熬了參湯餵他,在身後擁抱著他直到天明。明鳳華看到描金筷子露出恐懼眼神,趙玨一句不問默默地換掉。從此以後坊間都知道明鳳華是皇協軍趙大隊長罩的人,連徐恩培也收斂了許多。趙玨私人買的宅子不是新建的聯絡點,大隊長和戲子也不需要走那麽近,趙玨為他做的這一切,已經遠遠超過了同僚的義務。趙玨在人後從不越禮,然而公開場合兩人偶有逢場作戲時,趙玨流露出來的,是連自小在風月場中長大的明鳳華也分不清真假的情意。


    但是,那些事都是在限度以內的。今天發生的這些,不一樣。


    明鳳華撳下按鍵。


    “洛陽呼叫南京。”


    對方很快回電:


    “南京收到。洛陽請講。”


    “襄陽未能執行刺殺命令。隱瞞重要事實不予匯報。請指示下一步行動。”


    然後洛陽開始發送襄陽沒有上交的情報。他的發報動作熟練穩定,手心卻沁出冷汗,明亮鳳眼映著桌上淬毒匕首的幽藍。


    靜默,長久到令人難以呼吸。


    洛陽的指尖越來越涼。


    電報的嘀嗒聲在他血液幾乎凝固時突然響起:


    “即命哈爾濱站站長洛陽取代襄陽執行任務,秘密監視襄陽。必要時格殺勿論。原聯絡方式不變。完畢。”


    洛陽摘下耳機,聽見自己心底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


    雖然我不願相信襄陽真會謀反,但我也絕不允許任何人對不起黨國。


    趙玨並沒有昏迷太久。當他恢復知覺的時候,發現自己蓋著明鳳華的緞被,床頭放著明鳳華最喜歡的冰瓷小碗,裏麵是冒著熱氣的參湯。趙玨端起來喝了一口,怔住。


    明鳳華常煮參湯。他也常能看到明鳳華端著這個小碗對著燈慢慢品嚐,卻從來沒給他喝過。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明鳳華不給他喝的原因。


    太難喝了!隻一口,就差點苦出了趙大隊長的眼淚。


    明鳳華廚藝不錯,無論什麽菜色,嚐一口就能複製出相同的味道。這難喝的參湯,和明鳳華被徐恩培用細細的描金藤鞭抽得遍體鱗傷的那晚,自己急急忙忙中煮給他喝的,味道一模一樣。


    趙玨雙手捧著瓷碗一飲而盡,躺回枕上。四周都是明鳳華的氣息,然而日日獨自重溫著這份苦澀暖意的明鳳華,卻不在他身邊。


    背蔭山著名大漢奸許大當家住的院套牆高壕深,一般嘍羅不準入內。山眾們隻知道許爺昨夜又下山豪賭,一擲千金,換回的卻是個誰也沒看到長相的美人。美人擰得很,把大當家的臉都抓了好幾道口子。所以繩捆索綁還要套上頭罩,拿許爺的大黑緙絲英雄氅裹了橫在馬上,一進大門就再沒出來。大夥知道許爺在外頭嫖宿雖然不少,可從沒往山上帶過,於是紛紛猜測這下許爺可弄到合心的烈馬了。


    許大當家的臉當然不是烈性美人蔻丹劃的。精於妝術的北俠費了半天力氣,才把彈片劃傷偽裝成這副模樣。傳令內外,說許爺賭了一夜要養養精神,誰也不準來攪。之後稍事休息,來審帶回來的人。


    帶走智化時,許西風清楚地看到盧方眼中的猶豫。陷空幫和白家已成至交,通過和白錦堂聯絡,加上跟白玉堂打中馬城的白壽認人,確定了許西風救出的人確實是錦堂的養子白芸生,然而對於白玉堂的失蹤,白錦堂隻大致問了幾句,戰事繁忙中就再無回音。展白二人沒了消息,許西風是當事人,盧方對他不能不留著幾分提防。盧方本有心把這個日本“高官”留下自行利用,但是他也知道,五弟和展副官不知下落,陷空幫上下怒火中燒,人人恨不得張嘴把日本人活撕下肚。中馬城內外戒嚴得鐵桶一樣,就算人還活著,想去營救也難比登天。陷空幫在這一帶不如許西風人地兩熟,許西風身份特殊不便公開行動,雙方合作的好處遠勝於單幹。


    所以許西風也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並不僅僅是拔這條日本大魚的舌頭,事情還關係到盧方等人的信任,半步也錯不得。


    地下密室油燈如豆,陰暗潮冷。許西風一眼看見自己的英雄氅扔在旁邊的稻草鋪上,黑布蒙頭的日本參謀被吊在石牆角落裏,軍裝上橫一道豎一道都是綻開的鞭痕。


    許西風不由得皺了皺眉。讓親信先來搜搜智化,簡單問幾句,並沒有讓他們隨便動手。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手下人對日本人仇恨有多深,何況本來也沒有打算讓這個日本軍官活著回去。他擔心的是手下會不會把東條智化打死了,自己再想逼供都沒有機會。於是定睛察看這個日本人的狀況。


    開門聲響起時,智化沒有反應。直到熾熱的炭火盆被搬到腳下,撲麵而來的熱量才讓他稍稍動了動,好像是對能驅散潮寒的光熱的渴望。


    準備工作就緒之後,許西風屏退手下,扯掉智化的頭罩。


    兩個人,一片靜。盆中紅炭偶而爆起火星。


    智化眯著眼睛適應了一會,看清身材魁梧的許西風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手上挽著皮鞭,一雙鷹目雪亮地逼上他的臉。


    智化沉默著,視許西風如無物。


    啪地一聲,許西風把手下搜來的證件甩回智化麵前。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冷冷道:“東條參謀長位高權重,英雄不吃眼前虧,用背蔭河要塞的圖紙換自己少受點苦,還是劃算的。”


    智化眼中似有什麽晃了晃,又恢復成一片空寂,搖頭表示不懂漢語。許西風用日語又說一遍,智化低聲回答:“我調來不足半月,剛接手後勤供給,你問的事情我不知道。”


    許西風盯進智化的眼睛,眼神緩緩移動,把他的目光領到自己手中的皮鞭上,威脅地停住。


    “許某和中馬大尉、趙大隊長關係都不錯。東條參謀長願意合作的話,許某絕不虧待你。”


    智化閉上嘴,眼神中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許西風眼現煞氣,甩手出去,皮鞭毒龍般厲嘯一聲,把智化胸前傷口連同被血浸透的軍裝一同撕開。


    智化猛地仰起頭,一聲慘哼在喉間壓下,又被重重地噎回胸腔。


    許西風打得並不快,卻是狠到全不留手。太強烈的疼痛連續起來會讓神經麻木,許西風刻意等到智化一口氣透上來,再出其不易地把他甩回油烹般的劇痛裏。眼見著智化頭向下垂,竟然還是一聲也沒出。許西風知道再打下去要沒命了,停下手,滴血的皮鞭抵上智化下頦:


    “你要明白,你的命在我手裏——我把你的屍首送回關東軍部也照樣能領頭功一件,你信不信?”


    “我信。”智化喘息,“能活到現在已經是拜你所賜。你問的事,我的確不知道。”


    許西風端著殺氣騰騰的架勢,打量著垂眼任憑處置的日本高級文職:薄薄肌肉覆蓋著身架,瘦削到一鞭下去就能直抽到骨頭。可是這樣一個人,在他的鞭打威逼下,盡管身體疼痛顫慄,臉上卻沒有分毫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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