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轎車停在茶樓前,身穿灰色竹布長衫的清瘦身形邁下車來,來人緩緩揚起目光,看向二樓的靜室窗口。


    夥計高聲唱道:“新京體仁商會會長公孫策到!”一邊深彎腰身,把公孫策讓上二樓,然後退下。


    都知道東條智化是一個非常講究的人,他在茶室招待客人時,任何人不能打擾。


    風從靜室敞開的窗口裏吹進,挾進幾朵楊花,沿著牆上“和敬清寂”的手書條幅,緩緩飄著。


    條幅下,眼角秀翹的青年向公孫策鄭重行禮。深藍色紋付羽織和服瀟灑穩重,卻掩藏不住軍人的風骨。


    公孫策還禮,勘破世情的眼睛裏含著笑:“蒙東條君如此隆重地接待,鄙人受寵若驚啊!”


    “公孫會長大駕光臨,本應在軍部接待,非常時期多有不便,慢待會長了。”


    智化再次行禮,把公孫策讓到座上,自己端坐在茶幾前,從腰裏拿下白色的絹巾,仔細打量一番,折成三角形,再折小,開始擦拭茶具。


    茶罐,茶勺,橫擦一次豎擦兩次,再擦清水罐,最後是茶碗,擦三圈半,將茶碗的正麵轉向自己一方。他的動作優雅有禮,眼角斂起的目光卻冰冷得有些淒涼。


    公孫策饒有興味地看著智化完成一整套繁複動作,接過他敬的茶,才開口道:“這個時候,東條君家鄉的櫻花都已謝了。開得最好的時候沒能回去看看,東條君不遺憾麽?”


    智化不語,似乎在咀嚼這句話的含義,旋即微笑,卻並沒有接他的話題,轉而說道:“公孫會長這次為關東軍捐出兩萬大洋,功不可沒。”


    “若非如此,怎麽見得到你。”公孫策低聲。


    “於是這兩萬大洋是用來買我命的?”智化苦笑,“斷線後的清白需要用血洗淨。茶室中不能有武器,但我知道公孫先生此時懷中有槍。”他袖口寒光一現,“不過用刀更不容易被發現,我已經準備好。”


    公孫策將茶碗舉至額頭,然後三轉茶碗緩啜慢品,品完之後,輕輕放下。


    “如果組織不信你清白,你離開新京時就已經被剷除,無須花兩萬大洋安排這樣一次見麵。”他隔著茶幾握住智化的手:“現在我是你的直線上級。歡迎你歸隊,黑狐。”


    智化眼中慢慢泛出神采,反握回去,感覺到手背上劃過幾個數字,代表新的聯絡點地址和方式。


    “那麽,我的任務。”


    “組織需要中馬城的全麵布防情況,包括專用機場。”


    “我申請過去那裏,但是文職人員隻負責後勤事務,不允許直接進入。”智化低頭,“我盡力。”


    “你見過展昭?”公孫策忽然望著智化說道。智化抬起臉,眼裏是一片茫然:“什麽?”


    “你仍然不相信我。”公孫策嘆息。


    “如來者,非去亦非來。任何人在我的生活裏,都不過是浮雲起滅。”智化端茶,已經是送客的意思。


    同黨不同係的同僚之間尚有血雨腥風的爭鬥,何況他所知的展昭,是一個曾經拒絕策反的中統特工。


    智化站在窗前,目送公孫策的汽車消失在夾道的茫茫綠霧中。


    展昭,我希望能夠繼續和你合作。


    第四章 :祭家國


    中馬城軍醫辦公室裏,軍醫放下kd376的檢查記錄,看向侍立在麵前的少年兵。


    “kd376今天早上的血壓50/75?”


    “是。”少年兵立正。


    “石川班的負責人腦子出問題了,用這樣一個不健康的maruta?浪費大家的時間和精力!”


    少年兵閉嘴不說話。軍醫不耐地擺擺手:“換一個。”


    少年兵低頭應聲,眼裏努力壓製的情緒不知是擔憂還是喜悅。剛要離開,又被軍醫叫住。他回過身再次站直,看到軍醫口罩上方陰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記錄上的編號。


    “kd376,是那個雙側聲帶內收性麻痹的maruta?”


    少年兵楞了楞,不祥的感覺透進腦海。


    “是。”


    “那個maruta的肌肉條件不錯。z攻擊一次,縫合對比組。”


    少年兵敬禮退出。現在他的任務,是去通知kd376做準備。


    少年兵回到院子的時候,剛好看到kd376在鐵門邊放下一堆草,扶著牆直起身來。藍天綠樹,陰陰高牆的背景中,臉色蒼白的kd376看到少年兵盯著自己,竟然露出一絲坦然赴死的笑意,甚至是釋然。


    這樣一個笑容和第一次送他進牢房時那個善意的表情重合起來,有如明鏡一般,讓這個十五歲的千葉少年纖毫畢現地照見了自己的罪惡。


    在kd376的堅持下,自己曾經讓他推拿過幾次,身上的淤傷輕了許多。這樣一雙神奇溫暖的手,竟然讓他有了這樣大膽的舉動,故意寫錯了kd376的血壓。


    如果石川班要求重新測量,不過是自己的一次過失,何況kd376傷勢剛見起色,七天前他的血壓最低曾經到過30/50臨近休克。他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是什麽目的,就算幫助kd376逃過這次,也許下次的項目會更加慘烈,但是,鬼使神差地,他還是在記錄表上寫下了那樣一組數字。


    “餵。”他走到kd376麵前,“這些草你不用管了。回去準備。”


    kd376詢問地看著他,那雙湛然若洗的眼睛裏,沒有一般maruta得知自己要被實驗時的絕望和憤怒,更像是一位年輕的師長想了解他更加年輕的學生。


    十幾年後日本戰敗,少年兵回到故鄉,他才明白當年那個長兄一樣的kd376想要教給他的是人性,這一點讓他在戰後的歲月裏時常憶起,並深深感激。


    而現在,他隻是懵懂地感覺到一個武士心中所不該有的不忍——甚至是愧疚。這讓他幾乎沒有勇氣麵對kd376的眼睛,也沒有勇氣麵對自己。


    “我教你的推拿手法,你記住了嗎?”中文唇型,“在進手術室以前,我還有時間多教你一些……請你盡可能對其他人好一點。”


    少年兵指指牢房:“回去躺著。跟他們說你頭暈。”


    展昭怔了一怔,輕輕道:“謝謝你。”


    他不動聲色地走開去,身後隻留下maruta們清理到一起的亂草石塊。


    裏麵摻雜著若幹胡桃殼。


    maruta們全部回到牢房後,鐵門打開,幾個頭戴黑色笆鬥的勞工進來清理垃圾,其中一個低著頭,用籮筐裝走了門邊的亂草石塊。剛拎著出門,日本人叫到外麵挖戰壕,這個勞工抬腳就去。急急忙忙間籮筐碰翻在地,趕緊在太君的拳打腳踢下一氣低頭收拾。


    黑色笆鬥下眼神厲光一現,胡桃殼在他指間一閃而沒。


    貓兒!讓你久等了!


    背蔭山頭,新送到中馬城一批勞工的許大當家正請趙玨大隊長喝酒。一名下山買酒的嘍羅匆匆拎酒上山,一路無阻,來到非傳禁入的後廳,卻久久沒有出來。


    廳裏,歐陽春和趙玨麵前,白玉堂撕下嘍羅的偽裝,跨坐在椅上,眼神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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