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春的目光完全過濾了白玉堂的冷笑:


    “他是那期學員中唯一的合格者,其餘學員都在畢業前被內部處理。他熬得住藥,熬得住刑,熬得住侮辱,熬得住誘惑。有時我以為他已經被摧殘到無知無覺是個空的,但任何接近他的人都能感覺到他比任何人都充實,他是靜水流深。”


    白玉堂眼神閃回,是毫無疑問的傷痛。


    展昭抱著他翻滾到山石後。展昭在通天窟裏擁住他。展昭靜得遙遠的黑眸裏有寒冬的高天:展某命長,豈在朝暮。赤裸的肩上電弧的穿傷,昏迷中尋找槍的手。展昭通身浴血,清醒而痛苦地努力微笑:我不想讓你記住一張難過的臉。展昭滿是熱淚的臉埋在他胸前。展昭吻他的唇角,涼潤的觸感。展昭驚訝而嘶啞的氣聲:玉堂。展昭鮮血淋漓地擁住他的肩:玉堂,為難你了。


    展昭是靜水流深——永遠把痛楚沉於水底,隻映出一片天光澄澈。於是你們覺得他不會冷,他不會痛,他的血可以永無止境地流!


    白玉堂切齒,目光定格成憤怒。然而他的憤怒並未阻止歐陽春說下去:


    “我是他的教官。他畢業後是我最得力的部下。龐科長宣布他的死訊,然後我知道有人進了中馬城,在此之前已經有十一個優秀特工在那裏殉職。”歐陽春望著白玉堂,眼裏是深不見底的墨色,“我知道你可能參與行動,你卻在賭場公然鬧事,是想把事態擴大到什麽地步?”


    白玉堂盯著歐陽春,這個人,曾經是展昭的直線上級。


    他屬於調查科,他代表調查科。


    白玉堂的誅殺令,展昭的處決令,白錦堂的鋤奸令……狙擊步槍血濺機場。


    他們不怕殺錯人。


    他們隻怕殺不對人。


    此時站在麵前的,究竟是許西風,還是歐陽春?或者,隻是一台龐大殺人機器的一部分?


    自己給包處發的電文沒有任何回音。從趙玨那裏得到的消息,隻有兩個字:等待。他們想要保衛領土,卻一槍未發撤出東北;他們想要抵禦外侮,槍口先對準的卻是同胞。


    白玉堂槍口後的眼神仿佛閃電劃破長天:


    “我拒絕接受任何組織的命令。我隻問你讓不讓出背蔭山!”


    歐陽春眼神深邃得讓白玉堂無從接收信息,恍惚間似乎那雙碧睛深處有種極似展昭的神色掠過。這神情讓白玉堂心中一驚,忽然覺得麵前的人心中所藏的事情遠遠超過他身份的複雜。


    巷子拐角已有雜遝的腳步聲傳來。無論來的是什麽人,都必須迅速結束這次談話。


    白玉堂槍口前頂卻未扣扳機,另一手突然刀光一現,直奔歐陽春軟肋。歐陽春驟然閃身,身體貼著刀刃斜斜擦過,黑綢上頓時湧出一片暗色,那甚至是故意給白玉堂讓出的空門。


    歐陽春縱身躥上瓦簷,回身看了已經找好掩體的白玉堂一眼,向著腳步聲的方向迎過去。


    那一眼絕非敵意。


    隱在陰影裏的白玉堂,握槍的手忽然一緊,歐陽春的眼神和行動讓他明白了太多的東西。鬩牆之爭是巨大的冰山,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太小的一角。


    展昭一人單刀直入,無牽無絆,無須擔心被日本人順藤摸瓜。但也是兵行險招的絕棋。


    現在展昭直屬於包處,而在操縱沖霄計劃的趙玨是龐吉的人。倘若展昭死在裏麵,龐吉也等於斷了包拯一隻膀臂。


    轟雷掣電襲上心頭:自己和日本人血戰到底的決心,自己來去自由拒不受命,甚至自己對展昭的感情,趙玨都知道。因此實際接應的這步棋,趙玨根本沒有下在自己身上,而是給了歐陽春!


    自己是一張明牌,在東滿和日本人拚的每一滴血,都是在為身在暗處的歐陽春鋪路。


    沖霄計劃將會重創日本人。這一點無庸置疑。然而國破家亡之時,還有人在拿前方將士的熱血做籌碼,謀取自己在官場的進身之階。


    令他稍微有一絲茫然的是,歐陽春原本可以坐壁上觀,卻主動挑破了這層利害。他覺得歐陽春此人,不簡單。


    白玉堂深吸口氣,望向巷子另一頭,十幾個黑色人形無聲掩過路麵,是白玉堂的貼身保鏢。為首者上前躬身行禮,打了個戰鬥結束的手勢。


    白玉堂收槍,開口說道:


    “記下來:當此國家多難之秋,三省俱陷,稍有人心者,莫不臥薪嚐膽,誓救危亡。雖我白玉堂身處一隅,尚存中華血性,爾後凡犯我者,必決一死戰!”目視前方,瞳仁亮得像破鞘而出的刀鋒,“完畢。發給包括南京在內的任何國內頻率,明碼。”


    凡犯我者,決一死戰。


    貓兒,我願意徹底走到明處來成全你。


    夜靜得令人窒息。整排單人牢房一片死寂。在這裏語言沒有意義。


    展昭坐在單人囚室的床上。特別班的少年兵走後,有軍醫來給他背後傷處消毒纏裹,極其細心,簡直是想讓他立刻恢復健康的架勢。


    精心治好的純品才能投入使用,他們需要的是一張白紙。


    一切都安靜下來以後,走廊門鎖死。


    展昭進來時就注意到走廊盡頭是一個大房間,門窗緊閉,不像是牢房。特地觀察了門鎖,很結實,但不複雜。


    展昭把手伸向踝骨內側被鐵鐐磨破結痂的傷處,那裏麵有一個小小的銀色亮點。


    一枚藏在傷口裏的銀針。


    鐐銬悄無聲息地放在床上,展昭赤腳向囚室的門走過去。


    就在這時,從四十公分的厚牆體裏,響起了輕微的聲音。不快,但有規律,像是有人在用指關節叩擊。


    展昭聽著,整個人靜得融進黑暗。


    那叩擊聲是生疏的電碼,雖然間隔幾個字就會有習慣錯誤,但對方仍然近於執拗地叩擊著。


    “抽血……抽血……明天……”


    漸漸有聲音在回應:“是不是異型輸血?”這個人發送的電碼準確嫻熟。


    “大量抽血……分離血清……”


    “糖包不能吃……傷寒菌……”


    展昭改變了想法,重新回到床上聽著敲擊聲,把有用的信息默默記下。牆體中來往著求生的訊息,更多的是些互相安慰的交談。這些交談在黑暗中聚成活生生的麵影,無一不在強烈地渴求生存。


    沒有一座監牢能真正禁錮住人心,何況被抓到這裏的人原本都不簡單。每一麵牆都是活的,每一個指尖都會說話。頭上是如淵的黑暗,腳下是冰冷的地麵,這是實實在在的地獄底層。即使隻是為了絕境中相互安慰,也需要這樣一種聯繫,來紓解死亡陰影下令人發瘋的孤獨。


    終於有一個聲音提到了展昭:“1號房?1號房能不能回答?”


    展昭把手放到牆體上,像是匯入了這張求生之網。但他並沒有發出任何叩擊聲,隻是停在那裏,然後輕輕地,沉默地滑下。


    指端在床邊無聲輕觸:


    玉堂。


    天明時分,傅家店的居民走上街頭,看到的是一地狼藉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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