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唯一的身份,是kd376。


    核對完人數後,鐐銬被打開,頭上的罩布被揭掉,於是展昭看到院內有三名軍醫,一個班編製的日本衛兵,牽著六條狼狗。偏西有兩幢磚房,北麵有一幢,構成折角。房屋跨度八米,長約四十五米。迅速計算一下,大概有一百多個房間,若是滿員,可容納千人。


    在這兩幢房東側幾十米外,還有一幢被堵牆間隔的南北走向小院,後麵有黝黑的煙囪聳立,讓人聯想到焚屍爐。


    一聲命令打斷展昭的思路,這群人在燈火通明的院子裏開始脫掉粗布囚服。


    展昭默默地同其他人一樣脫得一絲不掛,站進隊伍。結痂的鞭傷在兩小時前的粗暴檢查和一路上的擁擠中又摩擦開裂,背後從溫熱到冰冷,濕漉漉地痛得鮮明。


    寒意從地麵森森侵入赤裸的腳掌,比這更加寒冷的是來自日本人的目光。


    加茂部隊特別班的士兵虎視眈眈地監守著這些在料峭春寒中顫抖的maruta,展昭眼神稍轉,就看到站在第一排的竟然有幾名十四五歲的少年兵,他們雖然盡力把目光調整得和其他士兵一樣兇狠,緊握六棱棍的手卻透露出內心的緊張和恐懼。


    一個日本軍醫走到這些毫無遮掩的人麵前,盡量和藹地用生硬的漢語說道:


    “各位,都是,被判了罪的囚犯,死啦死啦的應該!大日本皇軍優待各位,機會統統的給!配合獻身課題醫學研究的,好處大大的有!實驗結束的轉歸,回家的幹活!”


    沒有回應,隻有呼呼的風聲從赤裸身軀間卷過。


    戴白口罩的日本軍醫過來依次審視maruta的身體,健壯的,肥胖的,瘦弱的各站一隊,被押往不同的牢房。健康完整的maruta馬上可以投入實驗,反之則需要養得肥壯,使用時才不浪費。


    凡是身上有傷的,無論是槍傷還是刑傷,都暫時被留在院內接受檢查,決定歸屬。


    軍醫很快注意到kd376。清致如竹的挺拔身材,在人群中顯得格外不同,在他身上,有一種其他人所不具有的平靜。


    軍醫眼露疑色,命令把kd376單獨留下。押走其他maruta後,才又回來打量許久,似乎在推定來路,考慮這個maruta的去向。


    展昭低著頭,仍然能感受到掃遍全身的目光,不帶挑釁,也非關懷,含著衡量意味,像把無形的刀子,似能析肌拆骨,十分難受。


    良久,軍醫勾勾手指,叫過一個手持六棱棍的少年兵,用目光示意。少年兵滿頭冷汗,咬著發白的嘴唇,狠狠一棒向展昭後背抽過去。


    軍醫用鷹隼確定目標的眼神,審視著展昭身體上每一寸肌肉的反射。


    結結實實的一聲悶響,kd376毫無防備地被打倒在地,卻無一聲呻吟。


    軍醫繼續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地上掙紮著的kd376終於緩過氣來,湛黑雙眼裏除了疼痛就是絕望的茫然。


    軍醫蹲下來,先檢查咽喉,然後按住他抽搐的肩膀,戴著塑膠手套的手伸向背後最深的燒傷。


    少年兵不寒而慄地看著kd376糾緊的眉宇,腿腳一陣陣發軟。


    檢視一番之後,軍醫脫掉染血的手套,對站在一旁的少年兵說道:“kd376沒有受過職業訓練,聲帶神經受損。送單人牢房,劃給第一部 病理課。”


    少年兵個子不大,力氣卻驚人得和年齡明顯不符。他並不吃力地從地上架起展昭,向東麵的特設單人監獄走去。


    單人間幾乎住滿,隻剩走廊最外側的一個空房間。


    床上有一套新的囚衣,布褲加中式長衫,床下有一雙布鞋,都是黑色。


    少年兵把胸腔悸顫的展昭扔到床上,看了一眼,似乎遲疑瞬間,伸手從床頭拿起鐐銬,開口:“衣服穿上。”


    那一瞬,展昭確信自己看到了少年眼裏一點人性未泯的掙紮。


    心中的某個角落被微微觸動,展昭盡量舒緩地深呼吸,紓解一下新傷舊創的陣陣疼痛,不疾不徐地穿上衣服,抬眼看少年兵,主動伸出手。


    鋥亮的手銬哢嚓一聲扣住烙著號碼的手腕,展昭的手卻並沒有放下,向少年兵的肩胛示意。


    死寂的白熾燈光下,輕輕的中文氣聲響起:


    “那裏有沒處理過的陳積淤傷。”


    少年兵一楞,迎麵而來的是展昭溫和的目光:


    “我當過醫生,給你看看。”


    少年兵怔住,瞳孔裏戒備地映出這個maruta眼中的善意。關東軍在物資貧乏的國內征少年兵,他迫於生計應徵入伍。給水部的訓練幾近非人,他已經忘記了人情的滋味。不知道多少次被教官的木槍打得爬不起來,發起高燒也得不到任何休息。


    然而,數月以來第一次受到的關懷,竟然來自一個剛剛被自己狠狠抽擊過的maruta!


    怪異感覺在心房中湧起,他想那一定是武士的恥辱心。


    暗自咬牙,推開maruta的手,扣上腳鐐,憤憤鎖門走開。


    唯一一把牢門鑰匙在少年兵腰間晃動,他的腳步並不穩定,似乎急於逃離那已經被鎖在牢門後的澄清眼神——那眼神仿佛能夠穿過一切刻意掩飾,直抵人心最深的角落。


    牢房裏的展昭,已經定下心神,打量周圍的環境:


    單人牢房隻有兩個窗口,一個是麵向前走廊的監視窗,高度約到胸部。另一個麵向後走廊,隻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寬,在約膝蓋高的位置,上麵有一抹淡淡油漬,應該是送飯口,從這裏可以發現牆壁約有四十公分厚。牆麵約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個十厘米見方的換氣孔,牆中間一定有很粗的通風管道,


    展昭忽然想到,一旦有意外發生,日本人隻要在管道中輸入毒氣,與此連通的每間牢房中的犯人,幾分鍾內就會全部死亡。


    看來日本人已經決心把慘絕人寰的實驗進行到底了。


    展昭瞳仁中閃過劍芒。


    第三章 :風雲聚


    哈爾濱傅家店,是一個被稱為“中日俄三不管”的軍事緩衝帶。雖然日本占了滿洲,俄國人在東北的勢力仍然不容小覷。為了避免發生國際糾紛,在相關地區常會建立所謂的治外法權地區,各國僑民聚居,煙館賭場遍布,黑道勢力盤踞,巷深街窄,人險地惡,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下王國。


    展昭被送進中馬城的這一夜,傅家店生意最好的樂蜀賭場來了一夥腰別長短火的特別客人。為首的一身黑綢,剃得青裏透亮的頭皮,隆鼻深目,正是背蔭山頭的大當家許西風。


    這人擅使手段,跟俄國人、日偽軍關係都搞得不錯,殺人越貨的買賣越做越大,這一帶名號且是響噹噹。樂蜀賭場是他常來光顧的老地方,時不時就來豪賭一夜,輸贏無所謂,賭不痛快可是要出人命的。他這些日子忙著幫背蔭河兵營抓勞工,許久沒過賭癮,好容易今夜得閑到此,卻一肚不悅,眼露煞氣。


    引出這煞氣的,是賭場門前的燈籠。


    賭場門前原本掛著一對大紅燈籠,現在居然換成了黃色,這是有人包了全場,不再接待外客的信號。


    是個人都知道這裏是許大當家常光顧的所在,竟然敢包他的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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