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商就站在那裏,不走也不讓路,似笑非笑。鄭念初不明白什麽意思,但也像一個父親說的正常孩子一樣問他:“你中午不在這裏吃嗎?”


    她說“這裏”,不說“我家”。


    衛商沒有回答,反倒問:“今天的午飯是你做?”


    “或許是我吧。”尤敏不做的話,就是她來做。


    他說:“我倒是想嚐一嚐你做的飯怎麽樣,可是今天不行了。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好似是熟悉的人在聊天,鄭念初隨著他的節奏微微側耳,聽他的提問。


    “你希望我幫他嗎?你的父親。”


    “如果我說是,你就能幫得到嗎?”


    “如果你說是,我可以試一試。”


    鄭念初明白,他這樣來找了自己,卻還隻說試一試,隻能說明他自己也不確定有沒有這個能力去做成這件事,又或者說對他而言很難。鄭念初不想拉一個與這些事情無關的人來蹚這趟渾水,尤其是這個人還對她表現出深深的關切。


    衛商問:“那麽你希望這樣嗎?”


    鄭念初說:“不,他做了錯事,應該受到懲罰。”


    衛商又問:“那你知道她會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嗎?”


    “我知道。”鄭念初說。無論什麽樣的懲罰都是他應得的。她依舊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事情的嚴肅與否。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從媽媽那裏,從老師那裏,都足夠光明正大。她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做對了事就有獎賞,做錯了事有懲罰。不會因為這個人是她父親就有所改變。


    “那好,”衛商走近她,幫她理了理鬢髮,說,“如果你父親不能撫養你,我會盡力,代替尤敏成為你的監護人。”


    鄭念初驚訝,看著對方真摯的眼睛,說:“謝謝。”


    他們就這樣擦著肩往兩個方向走,一個匆匆往別處趕,一個悠悠向歸處去。


    鄭念初的心裏不知道有多溫暖,五月的陽光和煦地灑下來,反射著同樣溫暖的大狗的毛色。原來還有一個人這樣在乎她,關心她,像一個標準意義上的親人。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飯桌上傅淮寧質問道,神情嚴厲。


    “不是,”林征望心虛地解釋,“林聲的意思是讓念初,到我們家來住一陣子。”


    傅淮寧又不糊塗,逼問道:“住一陣子?一陣子是多久?”


    “這……”


    “她姓鄭,又不姓林,來我們家住什麽住?”


    林征望忙說:“不就是昨天跟你說的那事,鄭風他,他知道自己要出事了,可能顧不了念初。我尋思著,把她接過來住一段時間。”


    “他現在知道自己要出事了,早幹什麽去了?幹那些缺德事的時候想過他閨女嗎?”這話說的竟與鄭念初如出一轍。傅淮寧冷靜的嗓音漸漸拉高,積聚著氣勢讓林征望無法開口。


    但他到底還是開口了,壓低音量,和緩地說:“現在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如果他判了刑,念初就沒地方去了。好歹……也算是親戚。”


    “親戚?多遠的親戚了!我們從沒高攀過他。別人孩子沒地方去就來我們家,你當自己開福利院呢。鄭風不是朋友多嗎?哪個受過他恩惠哪個就幫他養啊,我們家拿過他什麽。”


    林征望無奈地喊:“阿寧,你難道……難道要看著念初跟著她那後媽,天天被關在門外嗎?”


    傅淮寧的眉頭鬆不下來:“林征望,我也心疼那孩子,但是再怎麽心疼也不是這個心疼法,我們家現在這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一間還要分成兩間住,哪裏還能再養一個。”


    學校分的房子麵積不大,隔開了一間臥室,剛剛夠這個家庭居住。


    “她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林聲說。


    坐在這張桌子上的人都知道,住不下隻是一個說辭,一個用來拒絕的說辭,不至於導致爭吵,能夠和平且有理有據地談判。


    林聲說完,傅淮寧神色一怔,氣急反笑。“你們商量好了是吧,就等著把我頭往下按呢。”


    她的目光看向林征望,林征望不敢對視,她又轉向林聲,林聲倒淡定得多,眼觀鼻鼻觀心,就像沒有參與一樣從容。


    爺爺握緊手中的拐杖,又鬆下了手勁,在寂靜中發聲:“淮寧。”


    傅淮寧更加氣憤:“連你也參與了是不是!你就是這種性子——”


    “阿寧!”林征望按住妻子的手。傅淮寧強製性壓製自己的怒氣,至少不能讓自己說出糊塗的話來。


    “淮寧,”老人緩緩說道,“念念是個好孩子,她跟鄭風不一樣,你不要怕。”


    “爸……”傅淮寧幽幽嘆息,“我怎麽能不怕呢……我怕她怪我啊……”


    老人抹一把眼睛,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屋子裏又出現靜默。他抽了抽鼻子,年紀大了感情容易波動。理智上過得去,可是一說,還是忘不掉。“淮安現在過得很好。”


    “過得好難道就能抵消掉他鄭風的錯了?他到現在都沒道過歉。”


    大人激烈的話題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林聲低眉斂目,眼皮子下的眼珠動了動,盯著殘羹冷炙的桌麵,什麽都沒問。


    父親告訴她鄭念初的處境時,她還很是苦惱了一陣,不知要怎麽說服父母把她養到家裏來。


    她本來想著要從爺爺突破,和爺爺一起說動父親,三個人一起,無論如何也要讓她媽也同意。林征望卻先一步問她:“如果念初來,和你住一間行嗎?”


    在鄭念初來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上著學的日子裏就能遇見這樣的一個人。從前,她因為自己那份超乎同齡人的成熟與睿智,總懷著成年人的高傲去看待身邊的同學,包容他們,對他們滿懷悲憫。


    尤其年幼時,這種包容與悲憫被敏銳的孩子們輕易捕捉到,那種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們的倨傲,使他們人人都說,林聲是個很好的人,卻發自內心地無法與她成為朋友。


    雙方都是拒絕的。


    他們說不出來,但是下意識地反感於林聲的態度,林聲也不希望那些做著可笑滑稽事情,擁有著稚嫩心理的人做她的朋友。


    後來鄭念初來了,她沉默地來,連內心都是沉默的。林聲就想,可以,如果她不想也不做那些滑稽可笑的事,盡管她也並不成熟,她仍舊可以和我一起。


    漸漸的,她發現鄭念初的好處不止沉默這一點。她如何想,她的表情就會說同樣的話。有些人的話是和他們的心是相反的,但是更多的人時而說真話,時而說假話。


    隻有她,她的口與心從來不相悖。


    這真是太難得了,她像一個跳過“好孩子”道德階段的奇怪人,沒有習得如何在掩蓋內心活動的前提下取悅他人的技能。


    一顆黯淡卻剔透的水晶,被林聲握在手裏,藏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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