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雲昭的性子何偉業了解,膽小懦弱,嫁到這種人家也算合適的。


    賀雲昭冷笑答他:“那她怎麽不讓自己的女兒嫁過來?伯府又不會要子嗣,便是住來先享福兩年再成婚也不遲,她卻把這等好事推給我,您覺著是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當然是盧氏對這樁親事不滿意,才不會給自己女兒,活守寡的婚姻,有什麽盼頭?


    何偉業這時候也覺著盧淑珍太過分了,可是他心裏隻有怒氣,還未有恨意,又思及盧氏為他生了一雙兒女,尤其是生了個兒子,給何家傳宗接代了。


    何偉業他不想妻子和女兒關係僵硬,心下雖把盧氏罵了千萬遍,這邊仍舊替她說好話,道:“雲昭,是我對不起你,左右你日子過的尚可,這婚事也是你自己親口答應過的,歪打正著也是緣分。你不認她也就罷了,我怪你,何家終究是你娘家,日後遇著難處,莫要忘了爹。”


    賀雲昭微微搖頭,果然是習慣了息事寧人的性格,親生女兒都被欺負到這個地步,他都無動於衷,那她就再添把火,“您可知我為何會答應這門親事?”


    何偉業還是會考慮女兒的感受,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親之前,他也親自問過何雲昭,是她親口答應了,他才許盧氏著手操辦。


    何偉業搖首道:“難道不是你自願的?”


    “盧氏說,我若不肯嫁進伯府,她就把我嫁給五十歲的老頭做小妾,她說有法子讓你同意,我被她欺負慣了,當時害怕,就隻能答應了。便是你來親口問我,我也不敢反抗,我就是這麽嫁進來的。”


    聽了這麽多秘密,何偉業已經冷靜了,但不代表他沒有情緒,他對盧氏的怨已經變成了恨,若盧淑珍現在在他眼前,他定要掌摑死她!


    何偉業發白的嘴唇顫抖道:“雲昭,你受委屈了,我回去會好好教訓她!”


    “嗬?教訓?如何教訓?罵一頓還是打一頓?我的一生也就這樣了,她所付出的代價就是點皮肉之苦而已,和我受的委屈比起來不值一提。或是您準備休妻還是打殺了她?何家隻有一個哥兒,還是盧氏生的,他若舍不得母親,您又下的了手嗎?”


    賀雲昭對何雲昭的苦楚感同身受,這一連串由心而出的發問,叫何偉業啞口無言。


    賀雲昭捕捉著何偉業臉上每一點細微的變化,這個程度的質問,還不足以讓何偉業下得去手,她看了身後的何家護院一眼,對何偉業道:“您讓他們先離大廳遠些,我還有話對您說。”


    何偉業擺擺手,何家護院和忠信伯府的護院都遠遠地退開了。


    賀雲昭望著曹宗渭道:“多虧有侯爺照拂,不然這連條命我也還給何家了。”


    何偉業睜大眼睛道:“什麽意思?”


    曹宗渭把賀雲昭遇襲的事說了一遍,“何千戶要是不信,跟我去一趟侯府就是。”


    何偉業心如刀割,他對女兒的慚愧如潮水湧上心頭,恨不得殺了盧氏,一時間哽咽地看著賀雲昭竟然口不能言。


    賀雲昭道:“這條命我也都還給你們了,從今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幹吧!若您覺著是我太薄情寡義了,那便報官,叫官府來裁決。”


    何偉業當然不會選擇把事情鬧大,女兒委屈了這麽多年,他不想再讓她名譽受損,受人詬病。而盧氏,真的該好好管教管教了。家宅之所以不寧,都是因為這個臭婆娘的緣故!


    最後厚著臉皮,何偉業低著頭對賀雲昭道:“若是一切屬實,爹會給你一個交代。”


    賀雲昭根本沒想要這個交代,把大刀扔到何偉業手中,疏離道:“不送。”


    曹宗渭作一揖對賀雲昭道:“夫人,我本顧及與伯府的情誼才頻頻來此,沒想到反倒給夫人造成了困擾,叫外邊的人這樣子編排夫人,實在抱歉。”


    “侯爺客氣了,伯府和孤兒寡母沒有區別,多虧你的照拂才讓我和仁哥兒少了許多煩憂。”


    兩人說起客套話一套套的,何偉業沒臉再待下去,先一步出了大廳,他人一走,曹宗渭表情就變了,艱難啟齒道:“若是早些與你相識就好了,你父親真是……”


    真是一言難盡啊,做人不會做,身手也就一般,難怪這麽大年紀才混到個千戶。到底是賀雲昭親爹,曹宗渭也不好直言。


    賀雲昭笑著調侃道:“實在是個草包。”平日裏怕盧氏怕成那樣,這會子又被她訓得像孫子,不是草包是什麽?


    敢這麽說自己父親的,也隻有賀雲昭了,不過她的貶低之意絲毫不讓人覺著違和,何偉業這種人,這麽說他已經算“誇獎”了。


    曹宗渭見賀雲昭能笑對這些糟心事,心裏也跟著鬆快了一些,這種父親,就不該為他傷心。


    曹宗渭驀地發現,賀雲昭的情緒已經能影響他的心情了,這種感覺很微妙。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有時候常常會告訴自己,也許是同情,也會警告自己,這是他兄弟的妻子,盡管隻是名義上妻子,並無夫妻之實,他也不該有那種念頭。但賀雲昭悲慘的命運,善良又爽利的性格,又讓他覺著,這個女人根本不該過這種日子。


    她適合更好的人生,賀雲昭應該是被疼愛,被憐惜的。


    曹宗渭不是不愧疚的,忠信伯府風雨飄搖,賀雲昭的到來可以說是一根能穩住局勢的頂梁柱,他作為忠信伯的戰友,就算兩人沒有夫妻情分,不是真正的夫妻,他也不能肖想程誌達的妻子。


    曹宗渭也清楚的知道,不追求賀雲昭這是不可能的。他舍不得看著她受苦,更害怕將來她還會遇著別的人。


    現在曹宗渭能做的,就是盡快助她拿到和離書,在這之前,與她以禮相待。將來程懷信回來,伯府有謝氏操持,或是新少夫人嫁進來,程家也就有救了,賀雲昭也就自由了。


    ……


    別了賀雲昭,曹宗渭騎馬便帶著何偉業往侯府去了,路上二人基本沒有話聊。


    到了侯府,曹宗渭把人證物證俱都擺在何偉業麵前,多的一句話都沒說。


    唯一活下來的浪人除了骨折暫時沒有重傷,還能正常說話,何偉業也從他口裏知道了事實真相。和浪人交易的人,確實就是盧氏的三弟無誤。


    知道這件事和親眼見證這件事是兩種感受,在如山鐵證麵前,何偉業臉色黑青,他是萬萬想不到,盧氏竟然心狠手辣至如斯地步。


    何偉業走後,曹宗渭毫不留情地把那人結果了。


    何偉業從侯府出去後直奔家中。


    盧氏從來不肯吃虧,上次丟了個大人,還把女兒的婚事給搞砸了,她不攛掇著何偉業扒了賀雲昭的皮才怪!她以為丈夫這次去忠信伯府絕對會替她報仇,會給繼女難看!


    所以盧氏這會兒正心情愉悅,穿著時興的菱紗料子裁製的新衣裳,壓根不知危險將至。


    自何偉業出家門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丈夫終於回來了,但表情似乎和盧氏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登時意識到不對勁,盧氏試探著上前,體貼地挽著何偉業的手臂,道:“老爺怎麽了?那死丫頭給你難堪了?”


    “都給我滾出去!”——這話是對盧氏房裏的丫鬟們說的。


    鑒於何偉業從來未發過這麽大的火,盧氏身邊貼身的丫鬟也隻是不安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還是乖乖地退出去了。雖然家裏大小事都是盧氏做主,但何家還是依靠著男主子過活,下人們也都很會看風向。


    屋子裏人都走光了,門也緊緊地閉上了,盧氏才生硬地扯個笑容出來,道:“老爺,到底怎麽了嘛?”


    盧氏今年三十有八了,兩人成婚十幾年,也算得上老夫老妻。何偉業以前聽妻子偶爾撒嬌下,還覺著有情.調,眼下隻覺得惡心!這個女人不光狠,還很毒!找人奸.汙他的女兒,那是人幹出來的事嗎!


    何偉業掐著盧氏的脖子,咬著牙問道:“你為什麽要逼著雲昭嫁進伯府?你為什麽強迫她留下嫁妝?為什麽騙我說帖子送出去了?為什麽還要找人侮辱她?盧淑珍,這些年我待你不夠好嗎?!”


    不管是原配張氏還是盧氏生的孩子,何偉業都喜歡,可能喜歡兒子更多點,但女兒在他心裏也是有地位的,他接受不了妻子這樣作踐他的女兒。


    盧氏聽到前麵的幾個問題還想著該怎麽解釋,最後一個問題讓她發覺大事不妙了,前麵的那些事都是後宅之事,鬧起來也不過是得個狹隘名聲而已,但最後那件事,可是違法能被下獄的事!而且她也沒做過這件事!


    本著爭取最好結果的心態,盧氏立即推卸責任道:“老爺,你可冤枉我了!”


    何偉業手上的力氣越發大了,掐得盧氏喘不過氣來,他恨恨地道:“浪人我都親自見過了,還有你弟弟給的信物,哪一件不是真的?!”


    盧氏為著活命,下意識便道:“不是這樣……是程誌先的夫人黃惠仙……是她!”


    何偉業一聽貌似有內情,才鬆了手,饒過盧氏一命。


    得了生機的盧氏咳嗽了幾聲,圓潤的臉腫脹得通紅,摸著脖子哭了起來。這些年何偉業都沒跟她動過手,一動手就是要她的命。她給何家生了兩個孩子,還有一個哥兒,難道她的命比不過繼女的命嗎?


    何偉業冷眼瞧著盧氏道:“你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想知道真相,也想給盧氏一條生路,這畢竟是他兩個孩子的娘。


    盧氏抹著眼淚道:“何雲昭把我扔出來就沒見老爺這般替我出氣,她隨口就汙蔑我,你就來要我的命!天可憐見,我真是命苦啊!”


    “盧淑珍我告訴你,今天你要不把事情說清楚,你就等著被休吧!”


    盧淑珍氣得要死,卻又不敢扯開話題,便垂著眼皮道:“找浪人教訓雲昭,是有這麽件事,但事情不是老爺說的那樣的。”


    盧淑珍悲痛無比道:“那天我被雲昭命人扔出了忠信伯府,淪為了整個京城的笑柄!老爺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外麵的人都怎麽指責我的。平心而論,我雖對她沒有對親生女兒那麽好,但也算可以了。哪個繼母像我這樣替繼女找這麽好的一樁親事,從說親到定親最後到成親,什麽都沒叫她操心,我把什麽都安排好了。她出嫁那日多風光,老爺你多體麵,難道你心裏沒數嗎?”


    這是實話,長女嫁給忠信伯府的那天,官職十幾年沒升遷過的何偉業著實風光了一把。


    何偉業板著臉道:“那麽好的親事,你怎麽不讓詩姐兒嫁給嫁進伯府?難道雲昭才是你親生的?”


    盧氏被懟得無言以對,忠信伯是什麽人?嫁過去鐵定要守活寡,她怎麽舍得這麽糟蹋自己的女兒?肯定是把繼女嫁過去給自己的兒女做光輝前途的墊腳石啊。


    絞著帕子擦了擦眼淚,盧氏道:“詩姐兒什麽性子?她活潑鬧騰,嫁進去能合適嗎?雲昭生性膽小內斂,嫁進伯府裏,上麵婆婆不管事,下麵也隻有一個哥兒,連個妯娌都沒有,雖然沒有個體貼的夫君,一生衣食無憂卻是可以保證的。”


    盧氏以前就是這麽說服何偉業的,女兒自己也答應了這門親事,並且又是高攀,還夾雜著點私心,想通過忠信伯府攀上達官貴人,他才允許了。


    可是這些日子京城裏關於伯府的傳言,就他所聽到的而言,程家庶出的哥兒和他的生母沈姨娘都不是好惹的家夥,這樁婚事除開個衣食無憂,有個誥命夫人的體麵身份,幾乎是沒有旁的可圈可點之處。


    盧氏哀怨道:“我這個後母真不好當,親事明明是你們父女倆都答應的,現在她後悔了,就來埋怨我,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讓她嫁了!”


    何偉業一個打耳光甩過去,齜牙道:“我就是被你蠱惑了,不然我絕不會答應!還有雲昭,她怎麽答應的你心裏沒數嗎?你不逼她嫁給五十歲的老頭做妾,她會答應?”


    盧氏捂著發燙的臉吼道:“什麽我逼她!我不過隨口一說,她那個年紀,那副輕佻的長相,要不同意了忠信伯府的親事,不給人做小妾,她還有別的路嗎?”


    話是這麽說,但何雲昭生性膽小,盧氏當時說這種話,和威脅別無二致。


    揭過這個不談,何偉業惡狠狠道:“嫁都嫁了,我先不跟你計較這個,找浪人害她的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盧氏一臉委屈道:“我這個做母親的,做長輩的被她那樣欺負,這張老臉都丟光了,憋一肚子氣沒地兒撒,便聽從了程家大夫人的主意,找幾個人教訓教訓雲昭。但是我沒想過讓人真的把她怎麽樣啊!奸.汙的事,肯定是她為著誣陷我才說的!”


    何偉業自認為還是挺了解盧氏的,她雖潑辣,但是外強中幹,也許是刻薄了點,違法的事,她真未必敢做。


    何偉業一下子想到黃氏身上,他覺著,自家夫人是被人當槍使了!


    細問之下,何偉業才明白,紕漏也許出在盧氏的弟弟身上,畢竟和浪人打交道的是盧三郎,而非盧氏本人,於是他立馬著人去請了盧三郎來。


    何家的管事沒有把盧三郎帶回來,帶來的消息是他已經失蹤好幾天了。


    盧三郎是盧家最小的兒子,最受溺愛,仗著父母和兄弟姐妹們的勢,最愛胡來,一連幾天不回家也是有的。


    這一次盧氏卻有不詳的預感,她渾身發涼,壓根不敢細想。


    何偉業怒火漸漸平息了,指著盧氏說風涼話道:“你爹娘若知道你害了你弟弟,你就等著吧!”


    盧氏真的嚇到了,父母多麽疼愛小弟她最清楚不過,若是盧三郎真因為她的緣故出了事,隻怕爹娘會要了她的命!


    盧氏當機立斷,跪下來求何偉業道:“老爺,看在夫妻情分上,你可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啊!”


    何偉業不敢相信地看著盧氏,道:“不說?不說能循著線索找到你弟弟?”越找的晚,盧三郎活著的希望就越小。


    盧氏渾身顫抖,明明是大熱天,身上寒的冒冷汗,她目光無神訥訥道:“再等等……咱們先派人去找找,實在找不到再想法子……”


    何偉業答應等了一天,然而不用再多等,盧三郎的屍.體已經被盧家找到了。


    事情已經這樣了,何偉業為了不和嶽丈家裏交惡,很識趣地選擇了沉默,同時也保護了賀雲昭的名聲。


    盧氏卻嚇得半死,狀態十分不好。


    何偉業認為盧氏是自作孽,半點都不同情她,他親自去侯府同曹宗渭說了其中詳情,便匆匆去了盧家吊喪。


    曹宗渭收到信之後頗感驚訝,沒想到還有內情,盧氏的背後還有一雙手!


    曹宗渭已經安排好了人手準備去鎮國寺接程懷信,離出發沒有多長時間了,他便把事情寫在信裏,打算找個不會引人耳目的人交給賀雲昭。


    這件事就落在了曹正允身上。


    曹正允才六七歲,和族學裏的孩子年紀差距的有點大,遂平日裏請了先生在武定侯府教習,這會子人就在前院書房,曹宗渭使人去喊,小崽子噔噔噔地跑過來了。


    曹宗渭一說是去給賀雲昭送東西,曹正允歡天喜地地應了,不過他自己沒單獨出過門,便問父親如何去忠信伯府。


    曹宗渭告訴他,要想法子去的像作客一樣,不能讓人知道他是為了送信才去的。


    曹正允立即想到了主意,道:“我讓哥哥帶我去,他和程公子一起在後邊胡同裏進學,同窗之間相互往來是應該的,帶上弟弟也是應該的,去了人家家裏要去拜見長輩也是應該的,於是我就能見到夫人啦!”


    饒了這麽大一圈……倒真是個不引人注意的好辦法,沒人會注意小孩子的動向。


    曹宗渭沒有否認,隻道:“若你去的成,就按你說的法子去,若去不成,就叫管家送你去見程老夫人,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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