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帖子的那一刻,賀雲昭躲在內室眼淚都出來了,她終於可以見到自己的家人了。


    以前讀到唐詩不知其中滋味,如今算是曉得“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滋味了。


    料理完伯府諸事,賀雲昭於第三日收拾妥當,穿戴整齊去了賀家。


    賀雲昭前腳剛走,迎春居那邊沈蘭芝也套馬走了。萬嬤嬤得到口信連忙叫人跟了出去,看看沈姨娘去了哪裏。


    賀雲昭在去賀家的路上,坐在馬車裏預想了千百遍與家人相見的情形,強自鎮定下來,在到了賀家正門之後,淡定自如地下了馬車,帶著兩個丫鬟隨門房一起入了一草一木早已爛熟於心的賀家——她真正的家。


    ☆、第十八章


    青瓦紅磚,屋簷層疊,賀雲昭坐著青頂小轎,一路從前院過了垂花門,不安地絞著藏在寬袖裏的帕子。


    入了內院,賀雲昭就下了轎子,跟著甄氏身邊的管事媽媽,入了如意院。


    如意院裏,甄氏早就在明堂裏麵等著了,穿著絳紫緙絲馬麵裙,頭簪扁方,形容消瘦,勉強打起精神來迎客。


    賀雲昭一見到母親,忍不住眼眶泛紅,甄氏行禮的時候,她連忙把人扶起來,笑道:“今日是我,夫人無須多禮。”


    她的母親瘦了,眼睛下麵都黑了,賀雲昭心如刀割,恨不能向甄氏說明真相,但此事太多匪夷所思,賀家人怕是不會相信,於她報仇也有阻礙。


    偷偷拿帕子按了按眼睛,賀雲昭道:“夫人也請坐。”


    二人一處坐在羅漢床上,丫鬟送上來茶水糕點,賀雲昭低頭一瞧,全是她前世愛吃的金絲蜜棗、青梅、紅豆棗泥卷。甄氏不大愛食甜食,但女兒喜歡,所以她院裏常常備著這些。


    賀雲昭拈起一塊棗泥卷,依舊是熟悉的賀家廚子的手藝,棗泥總是搗得碎碎的,入口即化,紅豆紅棗分量均勻,甜而不膩。


    連吃了幾塊,賀雲昭平複了情緒,讚道:“賀家糕點比伯府裏的好吃。”


    甄氏微微笑道:“我們家的廚子是從蘇州過來的,做的糕點有蘇州甜點的風味,夫人吃慣了京都的東西,許是覺著蘇州的口味新鮮。”


    甄氏是蘇州人士,賀家很多老人都是陪嫁過來的,做點心的廚娘就是,賀雲昭被蘇州的廚娘養刁了口味,除了自家點心,別家的都不大入得了口。


    二人閑話了一會兒,甄氏說起鎮國寺那日,難為情道:“那日衝撞夫人了,說句冒昧的,隻是夫人太過年輕,那日我不曉夫人身份,才說了唐突的話。”


    賀雲昭連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夫人說您女兒於我有幾分相似,我倒是很好奇賀家小娘子長得如何花容月貌,不知可否方便一見?”她想看看何雲昭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甄氏歎氣道:“也罷,我家小娘子隨了她父親,脾氣耿直,口直心快,病了這些日也沒什麽閨中好友來探望她,既然夫人不嫌棄,就辛苦夫人隨我去一趟了。”


    賀雲昭微微垂首,心聲愧疚,倘若她不是這般性子,能有幾個知己好友,指不定這時候她們還能來開解開解母親,不至於惹甄氏這般憔悴。


    二人並肩去了賀雲昭住的紅楓小苑,院子裏種了一片楓樹林,楓葉紅的時候落滿一地,漫院遍地的葉子,火紅豔麗,是她最愛的景象。


    重回熟悉的院子,賀雲昭心情甚好,感慨良多,仔仔細細地看著五年前自己院中的一草一物,丫鬟婆子,竟然覺得十分有趣,十分感動。


    倘若她沒有嫁給程懷仁,即便是終身不嫁了,前一世的日子也過得夠舒心呀!


    甄氏命丫鬟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帶著賀雲昭去了內室。


    賀雲昭走到黑漆嵌螺鈿花蝶紋架子床前,打起湘綢葫蘆雙喜紋帳子,輕車熟路地掛在鎏金如意鉤上,略彎著腰去看變成自己的何雲昭。


    床榻之上的人麵白如紙,不複往昔神采,眼窩凹陷,紅唇枯白,似是大限將近。


    賀雲昭心頭一揪,她用了婆母的身子活得逍遙自在,何雲昭卻在賀家即將垂死。她真是良心難安,隻可惜此事並非人力可為,今生今世隻好替婆母報得大仇,祈禱她來世無憂。


    不知怎的,何雲昭忽然皺起眉頭,露出難受的表情。


    甄氏替“女兒”撫平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帶著賀雲昭出去。


    出了紅楓小苑,賀雲昭的兄長賀雲京正好往這邊來。


    賀雲京前幾年在衛所摸爬打滾過,所以渾身骨肉結實,身材高大,挺胸闊步而來。他現已是衛所下轄的千戶,不似前幾年那般需要風吹日曬,膚色漸漸白了回來,長得也是麵如冠玉,冷峻倜儻。


    賀雲昭今年將滿十七,正是說親的年紀。賀雲昭看著風華正茂的哥哥,甚感欣慰,隻不過想到以後那位性格狹隘的嫂嫂,笑容忽然就淡了。


    說起來也是唏噓,他們賀家向來行善積德,父親與幾個好友一起在郊外資助了一個義莊,專收留無家可歸的婦孺,甄氏常年拜神拜佛,賀雲京待人有禮有節,隻賀雲昭性格稍稍驕縱些,但也無傷大雅。


    可前世賀家兄妹兩個過得都不算美滿。


    賀雲京走到甄氏麵前喊了聲“母親”,隨後目光轉到賀雲昭身上,隻見她膚白無暇,雙目水波流轉,紅裙瑪瑙簪,甚是嬌美。他原以為是妹妹的好友來這邊探望,沒想到卻看到她梳著婦人髻,所以按下驚豔的神色,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喊了聲“夫人”。


    甄氏這才道:“這是忠信伯府的夫人,與我在鎮國寺偶然遇見,我險些將她錯認作你妹妹,這才結了緣。勞夫人惦記,我便邀她來府上作客。”


    賀雲京又掃了一眼賀雲昭,她的長相倒沒有多像自家小妹,隻是裝扮與神態,甚至站姿都很像。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忠信伯夫人還是比自己的妹妹沉穩大氣雍容華貴一些,那是經曆世事以後的睿智,年輕的小姑娘沒有這種眼神。


    賀雲京不禁想著,垂危的忠信伯府能娶回這麽一位新夫人,還真是祖上積德了。微微衝賀雲昭頷首,他便看向甄氏道:“母親,您送夫人,我去看看卿卿。”


    熟悉的稱呼像甜蜜的重錘砸在賀雲昭心上,相見不相識,她的母親,她的哥哥,明明就在她眼前,卻還是那麽讓她想念!


    賀雲京正要從甄氏身側走過去,紅楓小苑裏匆匆忙忙跑出來一個丫鬟,追上來道:“夫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甄氏雙腿一軟,險些沒站住,緊緊地握著丫鬟的手問:“怎麽回事?”


    “小姐渾身出冷汗,還抽搐……怎麽喊也喊不醒……”


    甄氏甩開這邊的人就跑了進去,丫鬟們也都跟了過去。賀雲京扭頭看著賀雲昭道:“委屈夫人了,我送夫人一程,順便讓管事請大夫來。”


    賀雲昭連忙道:“還是小娘子病情要緊,賀公子快去請大夫吧,我在後邊跟著你出了後院就行了,有我兩個丫鬟跟著,你不必擔憂我。”


    賀雲京感激地看了賀雲昭一眼,便道:“怠慢夫人了,我先行一步。”


    說罷,賀雲京快步離去,賀雲昭出了一口氣,秀眉顰蹙,帶著文蘭和文蓮一起出了後院。


    賀雲昭過了大門前的影壁,站在大門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便下了賀家門口的大階梯,賀家下人已經把馬車牽來,忠信伯府的馬夫恭敬地候在那邊。


    賀雲昭走到馬車旁,忽聞一陣寶馬嘶鳴之聲,曹宗渭正勒馬停在她的馬車後麵。


    棗紅寶馬的馬蹄高高揚起,曹宗渭挺立著身子,狂野疏朗,賀雲昭都快忘了,這個男子在獵場裏馳騁的樣子。


    馴服好坐騎,曹宗渭下馬對賀雲昭道:“夫人,你這就要走了?”


    他處理好衙門的事,急急趕了過來,還以為能和她在賀家小坐一會兒,幫著拉近她和甄氏的關係,沒想到賀雲昭走的這麽快。


    賀雲昭麵露愁容道:“實在不巧,賀家小娘子突然出意外了,賀夫人顧不上我,賀公子正在料理要事,我便不好多留,這就出來了。”


    曹宗渭扯著韁繩,斂眸道:“前些時小娘子還平靜些……”怎的忽然之間就又出意外了?


    賀雲昭不語,曹宗渭道:“看來我來的也不是時候,不如我送夫人一程,正好去看看伯爺,待我下午回到家中再讓府中管事來這邊看看。”


    “那就謝謝侯爺了。”賀雲昭謝謝曹叔叔這般記掛賀家,前世曹宗渭也確實幫過賀家不少忙。


    賀雲昭帶著丫鬟上了馬車,曹宗渭一步跨上高大的馬,吹了個口哨把馬頭調轉過來,他對馬車上的綢布簾子道:“順路而已,不謝。”


    賀雲昭放下簾子,客氣的笑容退下,精致的麵龐上隻餘下深深的愁悶與疑惑。


    何雲昭雖然一直昏迷不醒,但是從未這般發作過,為何自己一來,婆母就突出異況。


    難道說,和兩人換了身子也有關係?


    實在想不通其中關鍵,賀雲昭暫時隻能決定少來賀家,她的到來,很可能是何雲昭的催命符。


    何雲昭救了她,賀雲昭不能害心地善良的婆母。


    回忠信伯府的路上,賀雲昭隱約聽見街邊有人議論自己,凝神細細聽了幾句,似乎和程懷仁的傷痕有關,但言辭之間對程懷仁沒什麽褒獎和同情,她緩緩睜開眼,很期待忠信伯府裏的母子鬧騰出點什麽事來。


    到了忠信伯府,賀雲昭與曹宗渭一處從正門進去,去了修齊院。


    曹宗渭在梢間裏看程誌達,賀雲昭一回屋裏休息,萬嬤嬤手下的丫鬟思音就來了。


    ☆、第十九章


    思音告訴賀雲昭,沈姨娘清早就坐馬車出去,去了程家大房程誌先家中,到現在還未回來。


    沈蘭芝還真是迫不及待,禁足日子剛過就急著出門想法子對付她了。


    隻不過賀雲昭很好奇,沈蘭芝去大房那邊做什麽?


    忠信伯府分家之前共有三房,老大程誌先,老二程誌達,老三程誌遠。


    這三個都不是謝氏嫡出的孩子,但老二程誌達由嫡母養大,並且記在名下,他入仕之後果然不凡,三十歲後的幾年裏屢立奇功,讓忠信伯府風頭無兩。


    賀雲昭前世嫁進來之後,除了成親第二日認親那次,幾乎都沒見過兩房的人。


    現如今,程家另兩房現在日子過得沒什麽可圈可點之處,老夫人有一直閉門不見,忠信伯府和這兩房的來往也很少。


    賀雲昭竟然不知道,沈蘭芝和大房的人還有來往。


    稍稍思索,賀雲昭便曉得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細節,遂不能斷定沈蘭芝到底打著什麽主意,便吩咐思音道:“去看看侯爺走了沒,若是走了來知會我一聲,我有話對萬嬤嬤說。”


    思音不一會兒就過來了,對賀雲昭道:“夫人,侯爺馬上就走。”


    賀雲昭抬了抬眼皮,應道:“我馬上過去。”


    稍稍整了整衣裳,賀雲昭就去了西梢間。


    曹宗渭正從屋裏出來,衝賀雲昭抱拳喊了聲:“夫人。”


    賀雲昭命大總管明榮把人送了出去。


    賀雲昭進屋坐在羅漢床中間四角浮雕矮幾的另一邊,思悅上了茶來就退了出去,萬嬤嬤看著門都關嚴實了,才走到主子身邊道:“夫人,您都沒歇會兒奴婢就煩擾您了。”


    賀雲昭抬手道:“不妨事,安穩家宅要緊。”


    萬嬤嬤笑了笑,眼角幾道明顯的紋絡,她道:“說實話,奴婢不大清楚姨娘去大房那邊做什麽。”


    賀雲昭有些口渴,抿了口溫熱的茶水,道:“無利不起早,她必是和大房有利益往來。禁足日子將將到,她連仁哥兒院裏都沒去,就慌著去了程家大房,這說明在今早之前,她已經通過丫鬟或者沈玉憐,和仁哥兒商量了什麽,依我看……”拿著茶杯蓋子撥了撥裏麵浮起的茶葉,她低下眼皮子繼續道:“估計是謀劃怎麽對付我吧。”


    萬嬤嬤就是知道這一點,才請賀雲昭過來。


    忠信伯府裏不能隻有新夫人一個人想把程家支撐起來,仁哥兒不識好歹,沈姨娘又經常給賀雲昭出難題,簡直就是在自找死路。


    萬嬤嬤很怕好不容易來的一個好夫人就這麽被姨娘給害了,可按程懷仁這個脾性來看,隻怕程家遲早要毀了。


    不論是萬嬤嬤還是曹宗渭,都不願看到這個局麵,眼下隻能先把沈蘭芝應付過去了,再好好教育程懷仁。


    若實在不行,隻有不得已之下另想辦法。


    萬嬤嬤問賀雲昭怎麽想。


    賀雲昭輕笑一聲,道:“我還能怎麽想,我說了,忠信伯府的家風我是要正過來的。大房那邊的人十有八.九是維護沈姨娘的,不會讓咱們拿捏住什麽把柄,就看沈蘭芝這次會使出什麽招兒來了。”


    賀雲昭又問:“隻是不曉得沈姨娘怎麽和大房的人有往來了?萬嬤嬤可知道其中關竅?”


    萬嬤嬤囁嚅半晌才道:“說出來恐怕夫人生氣。”


    賀雲昭寬袖一揮,道:“但說無妨。”


    萬嬤嬤咬著唇羞愧得紅了臉,不安地交握著手道:“夫人可隻知道您過門是誰牽的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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