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阿誠發出按捺不住的嗚咽,往前跨了一步,默默蹲下身子,將頭埋入素白床被間泣不成聲。


    汪曼春略頓了頓,纖秀的指尖緩緩撫上那靜若止水的如畫容顏,再開口來依舊波瀾不驚:“上海站現在人少力薄急需重組,而重慶方麵遲遲沒有動靜。老師又給我出難題,問我究竟是要帶阿誠回去還是帶你回去?可上海站情報科科長是你,無論老師與我,都無權代你做這個決定。”


    “其實,我還真恨不得老師把你們倆個都帶走。”


    她幽微嘆了口氣,目光迷濛,眼中的水霧又開始不受控製地升騰凝聚。


    “你知道嗎?你們沒回來的那陣子,我天天盼著你們回來,也害怕你們回來。有時候,我真是恨天命不公,為什麽偏偏是你,要你見到我最邪惡不堪的樣子。我甚至會想像我們拔槍相向的場麵,想像著被你親手殺死。可有時,我又會覺得慶幸,能在死前再見到你,再重溫一下當年的舊夢,哪怕隻是場虛妄的騙局。”


    她一徑說著,語氣出奇平穩,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我千算萬算,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可你,永遠比我棋高一籌。好,你要走這盤險棋,你就給我走活它。我們的地下黨組織,軍統的上海站,還有你最在乎的家人,你不能丟下這些殘局撒手不管!”


    明樓從來沒有過這麽無力的感覺。


    天地混沌,四顧茫茫。在無休無止的黑暗與近乎麻木的痛楚中徘徊,不知方向,不辨東西。恍惚總能聽得到忽遠忽近的呼喚:大姐的,曼春的,阿誠的……他們在叫他回去。可是,眼皮好重,手也好沉。他仿佛是被一層層絲牢牢纏住的繭,無論怎樣掙紮都動彈不得,拚力張嘴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完全無法回應。


    朦朧中,一隻熟悉而溫暖的手在輕撫他的額頭,細細為他拂去沁出額前發梢的冷汗。少頃,阿誠低沉的嗓音響了起來:“曼春姐被纓子拉去吃點東西,我們都很擔心她。趁她不在,大哥,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明樓努力集中著渙散的精神,順著這道近在耳邊的聲音摸索回家的路。


    “你剛出國的那陣子,曼春姐一直跟我講你們小時候的事。講你第一次帶她去蘇州,她貪玩跑丟了,找不到你,嚇得大哭。大哥,你還記得嗎?”


    還記得嗎?那個淨澈似水曼妙如春的小姑娘,那股發自靈魂最深處最初最美的情動,他一生隻一次的青蔥歲月刻骨銘心。忘,又如何能忘?


    “後來你找到她,把她抱在懷裏哄了很久。你對她說:曼春,不哭……”


    曼春不哭,走丟了也不怕。隻要你叫我,無論在哪裏,我都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彼時年少,真希望就那樣抱她嗬護一世。隻要她願意,天涯海角都要在一起。隻嘆終究敵不過亂世驚/變,竟致食言,是他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過錯。


    “你一定會回來找她。就為這句話,她默默等了一年又一年。然後,你回來了……”


    阿誠沒有再說下去。


    一波又一波痛悔如潮,源源不絕地從心髒蔓延全身。明樓再一次奮力想衝出這莫可名狀的無際昏蒙。穎悟如他,即使在意識遊離間也明白阿誠想要說什麽。然而,所有的掙紮都顯得那般的蒼白無力,一切的試圖回應卻終徒勞,隻能在萬般心痛中默默傾聽阿誠越發激動的訴求:


    “其實我心裏,一直是有些怨你的。怨你當初的懦弱,更怨你後來的理智、無情。八年前你離開傷了她一次,八年後你回來又狠狠地傷了她。到如今,大哥,你不能再傷害她第三次了!”


    “她剛才跟你說了那麽多,方方麵麵,那麽多逼著你好起來的理由。她跟你說任務,說上海站,說大姐,明台,我,就是不肯多說說她自己。她太倔強,太驕傲,到了這個時候,都不容自己過分失態,還硬要做出冷靜堅強的樣子。但我知道,你也應該知道,她真的是快要崩潰了!”


    “這些年她受了太多苦,失去了太多太多,連自己的命都無所謂。隻有你,是她心中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她可以從從容容地去赴死,但是她絕對不能失去你!所以大哥,你無論如何也要好起來,你真的不能再傷她第三次了!”


    第21章 驚起病中


    奇蹟之所以被稱之為奇蹟,就是因著它的不合常理和不可能性。即使以阿誠曼春對明樓的那種死心塌地盲目徹底的信任,它也並沒有像他們企盼的那樣慈悲降臨。垂危中的明樓依舊沒有任何甦醒跡象,各項機能一日弱過一日,每一日的昏迷都是對身體的巨大損耗。一天又一天,他存活的機率越來越低,各個髒器都無可避免地趨於衰竭。一次次險情頻現,又一次次在全員出動膽戰心驚的搶救中從死亡線上折回。


    如此數日下來,似已熬了好幾個世紀。


    又是新的一天。


    窗外,淺淺的蟲鳴伴著早行的人聲漸起,一輪旭日衝出雲層噴薄而出。阿誠拉開窗簾,早春的初陽和煦明媚地透了進來,卻怎麽也映不暖病榻上昏迷的人慘白透青的麵色。阿誠閉了閉眼,竟第一次感覺這陽光刺眼,驅不走半點心底荒寒。


    “大姐,您守了一夜,去睡一會兒吧。”


    枯坐床前的女子遲緩抬頭。向來整齊的髮髻鬆散得溜下幾縷散發,一張端莊持重的麵龐仿佛蒼老了十年。她紅腫著雙眼,一貫犀利的目光有些呆滯,清寒有力的聲音也變得嘶啞:


    “你來了。那些記者都走了?”


    “走了大部分,還剩下一些繼續守在醫院門口。大姐放心,比前幾天好對付多了。”


    明鏡低嘆:“那就好。別給他們發現了,又要當新聞窮追不捨,逼著我再把你趕走。”


    “大姐!”


    阿誠一陣心酸,走過去環住她的肩膀柔聲撫慰:“您放心,這個時候,阿誠決不會離開大姐。我們要一起照顧大哥,一起看著大哥好起來。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明鏡噙著淚點頭。過了一會兒,又問:“汪小姐呢?沒有跟你一起來?”


    “本是要一起來的。臨時76號有事情,她去處理下就過來。”


    明鏡又點了點頭,沉默片刻,開口來神色還是有些不自然:“你去告訴她,不必躲著我。來了,就放心進來。”


    阿誠聞言微笑起來:“大姐就是大姐,大人大量……”


    “我是為了明樓。”


    明鏡復又將目光調回,無限愛憐地默默凝視著自己唯一的血脈至親。或許,自己真的是太偏心了:給了明台太多的縱容寵溺,對待親弟弟卻過分的嚴苛。但這絕不是說,自己對明樓的愛有絲毫遜於明台。不,絕對不是!愛之深,才會責之切。他是明家的長子,要負擔的太多。更何況,明樓從小就太強太亮太耀眼了,以至於會讓人忽略他血肉之軀的脆弱。


    可現在,他就像是一盞即將燃盡的燈,搖曳著一丁微弱的生命之火逐漸黯淡了去。而她,隻求以餘生全部的寵愛,換得這隨時可能熄滅的微光再度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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