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那日,她和徐一道從四川趕來,出席了我的婚禮。


    這兩年,她跟隨徐,生活往來於北京成都之間,天津倒不大住了,我已有一年沒見到她麵。此次重逢,她依舊明眸皓齒,眉目比之從前,甚至愈顯明麗動人。徐同行,兩人並肩而來,如同一對璧人。婚禮後,她和徐一道起來,含笑向我和妻子祝福恩愛白頭,那麽我也祝福她和徐恩愛白頭吧。


    結婚實在是件充滿了繁瑣的疲累之事。此刻依舊還有些乏,就這樣了。”


    ……


    民國二十七年,4月20日,深夜。


    “多年以來,我一直有記錄日誌的習慣,事務再忙碌,堆積數日,也必會抽空回記,哪怕寥寥數語。


    但這兩個月來,我卻無法記錄下任何的文字。人至中年,我以為自己本已閱盡人情,不為物喜,不以己悲,但我卻做不到了。


    繼北京後,天津也如我所想的那樣很快陷落。10日,在我率部於大沽炮台阻擋日軍艦數天後,接到一紙上令,城中重要物資已然搬遷完畢,為保存抗日之有生力量,決定實行戰略性撤退,放棄天津。


    現軍隊撤退已經完畢。我知在民眾眼中,我將背上無能懦弱之罵名。但這無關緊要,比起二十年前那場護國革命前徐曾背過的舉國滔滔罵名,我這點水花又算得了什麽?


    令我心神難以自持的,去是另外一個消息。


    從獲悉的那一刻起,我就陷入巨大的驚慟,幾乎無法自拔。


    兩個月前,在齊魯戰役終於取得足以鼓舞全國抗日人心的階段性勝利前夕,徐致深犧牲了。


    最近這四五年裏,許是感於派係紛爭,人至中年的徐,以陸軍中將之身份,蟄居退回了四川,呈半隱之態,但從去年抗戰爆發伊始,他就第一時間應召,毅然親率麾下再次出川,屢創日寇,兩個月前,麵對魯南十數萬精英日軍的洶洶之勢,為保證令這場籌謀已久具戰略意義的齊魯大戰贏得寶貴的備戰時間,在無人願意擔此重大責任的時候,他主動請纓,率部呼應原江東譚青麟部,於魯南設下了防線,抗擊日軍。徐部成為魯南大地的最後一道屏障,在堅持半個月後,因彈盡糧絕,於城頭與敵共亡,壯烈犧牲,剩餘部下則以刺刀與撲來的如蝗敵寇繼續巷戰,直到倒下。無一人投降。


    我的妹妹,以將軍夫人之身份,不願留在後方,隨軍成為了醫護。我不知當時大戰前夕,她是如何成功留下的,以我對徐的了解,他原是絕不會允她留下的。但最後結果,是她留了,並且於最後一刻,她伴在徐的身邊,隨他一道於城頭殉戰。


    二十餘年來,諸多列強侵略淫威,記得許多熱心國事的人,口中不斷疾呼救國鬥爭,卻往往是叫旁人鬥爭,而局勢稍有緊張,無不攜家帶口遷往租界尋求一己之安。徐以如此高官之地位,本早可撤離至安全區域,卻與麾下壯士一同殉國,消息震驚全國,更是振聾發聵,齊魯戰役取勝後,徐被追為上將,這兩個月來,舉國悲慟之餘,各界紛紛紀念,以此激勵國人之鬥誌,而徐氏夫婦生死相依的伉儷深情,更是被人傳為美談。


    回憶往昔,三十年間交往,徐與她的音容笑貌,點點滴滴,如在眼前,我原本悲慟難當,徹夜無法入眠,然轉念再想,終於釋然。


    人生自古誰無死。見多了夫妻同林,他二人相遇相知,繼而攜手同生二十載,最後共從容而赴死,此生無憾。


    勝利必將到來。


    深夜寫下這段日誌,以為紀念。”


    ……


    甄朱眼皮子,微微動了動。


    鼻息裏那嗆的要令肺腑幾乎爆炸的滾燙硝煙味道消失了,耳畔也沒有敵機從頭頂呼嘯而過投下的震耳欲聾的炸彈爆炸之聲,世界仿佛沉入了一隻古井的井底,寧靜的如同陷落夢中。


    她想她一定是在夢中。這不是個真實的世界。


    在那個她已經熟悉的真實世界裏,敵寇以飛機瘋狂轟炸,加上連綿不絕的地麵攻勢,惡戰持續長達半月,徐致深和他的英勇部下,沒有讓出半寸的陣地,直到今早,在抵擋住又一波新的攻勢之後,打完了槍炮中的最後一發炮彈。


    她是從被他強行遣送走的車上下來,回到陣地的。


    看到她登上被炮火轟炸的坍塌了半邊的城樓,再次現身在他麵前的那一刻,他凝視她,沉默著,沒有斥責。


    他們的近旁,倒滿了橫七豎八的屍身,那些屍身,有他已戰死的部下,也有死在刺刀下的敵寇。一輛敵機從城樓頂上低空呼嘯而過,他將她撲在身下。


    飛機過後,他的雙耳被投下的炸彈震聾了,流著鮮血。


    身畔充斥著瘋狂的炮火,世界再聽不到別的聲音。他緊緊抓住她的一隻手,一筆一劃,用自己的指,在她的手心裏,寫下“願有來生”幾字,淌血的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她淚流滿麵的臉龐,充滿了依依不舍,吻住她的唇,在身後最先衝上城樓,朝他們狂喜跑來的敵寇的腳步聲中,引爆了身邊剩下的最後一枚炸彈。


    那一刻,她沒有分毫的恐懼,腦海中流光瞬息,閉上了眼睛,最後浮現出的,是許多年前,他曾給她寫過的那封沒有發出的信。


    他說:“上回通話時你叮囑我,打仗務必小心謹慎。卿卿放心,你尚未老去,我怎敢獨死?即便你已老去,我也不舍早於你死去,我必要千方百計,活的比你長久些,如此你才不至於在我離去後,受著孤單無依之苦。


    我記得清楚,曾經你對我說,你來,是為尋到已然逝去的轉世愛人。你雖沒明講,我卻知道,你言下之意,想必我就是那個男子的轉世了,否則我何以有幸,能得你一路相隨。但對此,我是不信的,以為你不過是在調笑而已。方才午夜夢回,醒來恍惚之間,有一種隔世之感,如三生石上,你我曾有約定,今生才如此得以相遇。再想起從前你曾對我說過的那句玩笑之言,忽竟就信了。


    但是不瞞你,此刻在我深心,對此感到慶幸之餘,並無多少喜悅,並且,也是不願接受的。因我感到了諸多的失落和不甘。想到你將熱愛饋贈於我,隻是因為我是你從前那個愛人的替代,而到了下一輩子——如果真的還有來生的話,你或許已經決然回到了那個男子身邊,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卻無知無覺,在不知何處的黑暗虛空中永遠就此失去了你,一想到這個,我就控製不住地感到空虛,失落,乃至強烈的嫉妒。我隻願你當初那話真的是在和我調笑,你我這一生一世,永遠沒有盡頭,你屬於我徐致深一人所有,永不分離。


    深夜夢醒,有些腦子不清,寫完通讀,滿篇多愁善感,亂言囈語,應當不會寄出,免得被你笑話。”


    在愛人的深吻和靈魂幾乎都要震蕩破碎的轟然爆炸聲中,一切仿佛都煙消雲散。


    腦海中的最後一幕,就此定格。


    ……


    “致深!”


    甄朱大叫了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她的麵頰,滿是溢出的洶湧汪涼。睜眼的一刻,在腦海中定格住的那一幕,是如此的真切,以致於她的耳畔,再次回蕩起了炮火的轟隆之聲,唇上也仿佛還留著他的深吻印痕。


    她渾身布滿了冷汗,臉也是冰冷。抬手胡亂擦了下,手心潮濕無比。忽然,她的手停住,整個人僵了片刻,彈坐了起來,摸索了下,台燈立刻亮了,照亮了四周。


    她睜大眼睛,環顧了一圈。


    這裏不是坍塌的城樓,身邊也沒有徐致深。這是她的臥室。從向家搬出來後,她自己買的房子裏的那間臥室。


    熟悉的床、擺設、台燈,白色床頭櫃上,一隻天鵝造型lique水晶煙灰缸,半包沒有抽完的davidoff香煙,一個手機。


    甄朱雙眼發直,突然,低頭狠狠咬了自己的手腕一口。


    劇烈的疼痛。


    她想起來了。全部。


    前夫向星北的噩耗。老貓。她依次經曆過的那三生,青陽子、紂,以及……


    徐致深!


    猶如經曆了一個長長的夢境,現在她不過是夢醒了。


    但是這一切,她卻似乎卻又真的經曆過,刻骨的真切。


    到底是夢,是真,或者,就連這一刻,她也是身在夢中而不自知?


    她自己也弄不清了。


    她看著四周,失神,忽然醒悟過來,翻身下地,動作太急,摔在了地板上。


    她不顧疼痛,飛快地爬了起來,床底,角落,窗台,客廳,甚至是儲藏室,到處的找,想找那隻引出了這一切的原本已經死去的貓。


    找遍了整間房子,什麽都沒有。


    最後她無力地軟在了地板上,靠在牆邊,慢慢地抱住了頭,身子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突然,她想起了什麽,連滾帶爬,衝回了臥室,一把抓起手機。


    手機界麵上的日期,回到了她曾經預備坐飛機出國前的半個月!


    倘若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麽這就是向星北母親告訴她的向星北出事的前一天。


    她的心髒狂跳,躍的幾乎撞破了胸口,她靠坐在床邊的地板上,用抖的幾乎無法控製的手指,胡亂地撥出了最近的一個通話號碼。


    手機通了,幾道嘟嘟聲後,耳畔傳來了一個帶著睡夢惺忪,卻又不乏驚喜的聲音:“甄朱?怎麽是你?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甄朱閉了閉目,用顫抖的聲音,問道:“程斯遠,你告訴我,向星北,他死了沒有?”


    那頭遲疑了下:“甄朱,你怎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要不要我過去——”


    “你快告訴我!”


    甄朱幾乎是衝他喊了起來。


    他仿佛一愣,立刻說道:“你別怕,隻是噩夢而已!他當然沒死。你們隻是上個月剛離婚而已,你們辦完手續後,他就回去了,現在應該在他的那個基地……”


    甄朱掛斷了電話,軟軟地趴在了床邊,一動不動,整個人濕漉漉的,如同剛從水裏撈了出來。


    第96章 執子之手


    片刻後, 手機震動, 屏幕亮了。


    方鵑的號碼。


    甄朱摸起了電話。


    “甄朱!程總剛給我打了個電話, 他很不放心。你哪裏不舒服嗎?或者我過來陪你?”方鵑的聲音裏,帶著關切。


    “不用了。我沒事, 剛才隻是做了個噩夢, 不好意思驚動你們了。我已經好了。”甄朱勉強提起精神回她。


    方鵑再關切詢問幾句, 說:“好吧,你沒事就好。現在才兩點多,一個人別胡思亂想, 喝杯溫牛奶, 再繼續睡吧。要是心情不好,隨時打我的電話,我過來陪你。”


    結束了通話,甄朱緊緊地握著手機, 那種被確證了的自己身處現實世界的感覺,才終於慢慢地恢複了過來。


    就在片刻之前,她依舊無法相信,發生在她身上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曆了三生,最後那一刻, 在震天的炮火聲中, 在她相伴了將近二十年的一個深愛的男人的吻和緊緊擁抱中, 從自己的床上醒來,腦海中最後定格的那一幕變成虛空,而這裏的時間倒流, 她醒在了向星北出事前的那一天。


    她不相信自己的感覺,她急需有人親口向她確證,發生了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此刻她終於信了,她的前夫向星北,他現在還沒有出事,他依舊活在這個世界上,但留給她的時間,也隻剩最後一天了。


    那麽短的時間,相隔那麽遠,此刻他極有可能人就在深海之下,正與世隔絕,就算她回到了過去,又能做的了什麽?


    機屏沾滿她手心不斷沁出的冷汗,以致於無法順利操作。她的手指不斷地在濕滑屏幕上打滑,終於順利撥出那個號碼,屏息等待片刻之後,耳畔響起來的,是那個不帶半點感情的平板的女聲機器應答:“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甄朱重複地撥打,但向星北的手機,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的狀態。


    雖然已經有所準備,但心還是不斷地下沉。


    她勉強定住心神,努力回想那個隻有內部才知道的備用座機電話。


    她打通了。電話響了幾聲,被值班話務接了起來,聽到要求和向星北立刻通話的要求,那頭用禮貌,卻毫不猶豫的語調說道:“很抱歉,這個要求我們無法轉達,現在無法聯係他。”


    “幫幫我!我一定要盡快聯係他!我是他的前妻!找他有十萬火急的事!”


    那頭遲疑了下,說,“我這邊現在確實幫不了你的忙,非常抱歉。”


    甄朱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那麽高部長!你們高部長的緊急聯係方式,你能告訴我嗎?前些時候,我剛和他見過麵!”


    “對不起,這不方便透漏,請您諒解。但明天你可以再打過來,我這邊幫您聯係。”


    “……”


    “請問您還有別的事情嗎?”


    甄朱心裏清楚,再說什麽,那邊能幫的,也就隻有這個了。


    電話被禮貌地掛斷。


    她心亂如麻,整個人陷入了焦灼又無助的狀態裏,恨自己前次去往海島的時候,沒有向那位高部長要聯係方式。


    機屏被她捏的幾乎碎了,突然間,她想到了一個人。


    她立刻撥了那個市內號碼。在等待了幾聲後,卓卿華的聲音在她耳畔響了起來。


    “是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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