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親自接她回去,一刻也沒法等待了。


    船靠岸,唐特使和石經綸看著徐致深獨自下船,步上碼頭,上了一輛前來迎接的車,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


    汽車開到江東督軍府的門口,停了下來。一個衛兵迅速跑下台階,為徐致深打開車門,向他敬了個禮。


    徐致深整齊戎裝,戴著雪白的手套,向衛兵微微頷首,下車後,抬眼看了下前方那扇開著的大門,快步上了台階。


    一個副官迎了出來,麵帶笑容,和他熱情寒暄,呼他“徐督軍”,隨即引他入內,來到一間會客廳外的時候,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


    徐致深會意,一笑,朝裏說道:“譚老弟,我的身上確實帶著把維森45口徑左輪,填滿七發子彈,如果介意,我這就交給你的副官。”


    伴隨著一陣皮靴落地的腳步聲,譚青麟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和徐致深四目相對了片刻,拂手示意副官下去,朝徐致深做了個請的動作。


    徐致深走了進去,坐定後,摘下帽子和手套放在一邊,打量了下四周,笑道:“早就知道你會享受生活,這督軍府果然令我耳目一新,羨慕不已。今天不請登門,一是為表謝意,感謝你之前把我夫人從危機中解救,也是知我當時無力護她周全,送她到此暫時代為照顧,我很是感激。二來,自然是請老同學告知夫人現在何處,我這就接她回去。有些時候沒見了,我對她很是想念。”


    他臉上帶著笑,目光卻筆直地投向對麵的譚青麟,眼鋒凜冽。


    譚青麟不置可否的神色,笑了笑:“徐兄,按理說,你人既然都遠道而來了,我是應當把她還給你的,但咱們十幾年的老同學了,以你對我的了解,你覺得,我這樣的真小人,會甘心就這樣把人交給你?”


    徐致深和他對望了片刻,唇角含著的那絲笑意漸漸消失,臉色變得凝重了。


    “否則呢?”他反問,“你是預備永久將我妻子留在你的身邊,占為己有,還是打算與國民意願對抗到底,甚至不惜再次一戰?盡管你之前沒能如約出現在和我應當並肩的戰場,但我以為,這還遠不到再起內戰的程度,新國會召開在即,作為督軍團一員,隻要在不戰的前提下,一切都可以談,這也是總統的意思。”


    譚青麟冷笑:“好一個堂堂國會,好一群共和督軍!就是不知道這些人裏,從上到下,有幾個是真心共和,幾個是另有所圖。我既事敗,又何必去湊這個熱鬧,演戲給誰看?徐兄,你不會真以為,有了這個所謂的新國會,從此人人一心向公,中華真就昌隆興盛,國運恒通吧?”


    徐致深沉默了片刻,說:“人心所歸,唯道與義,這是古人治世之準則,放在今日的法理世界看,貌似過時。我也曾踏上過歧路,險些不歸,時至今日,經曆的事情多了,才有所領悟,公理道義,古今一同。我既到了今天的位置,時局於我而言,唯‘盡力’兩字而已。人各有誌,我不強求你如何。但我的太太,隻要我今天還有一口氣在,我是必須是要接回來的,這也是我來的目的。譚督軍,煩請你將她帶出來吧!”


    譚青麟盯著他,神色諱莫若深:“我若不放呢?你打算如何?”


    徐致深和他四目盯視了片刻,取出隨身攜帶的那把左輪,放在了桌上。


    譚青麟瞥了一眼,失聲大笑:“徐兄,不瞞你說,今早聽到你隻身前來的消息,我有些驚訝,也很是佩服你的膽色。隻是老實講,你不會以為,憑你手中這把左輪,我就能心甘情願放人?”


    徐致深看著他笑完,淡淡道:“我已經說過,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今天我是必須要接走太太的,偏偏你又執意不放。倘若我沒料錯,這似乎已經成了你我之間的個人私怨。既然這樣……”


    他拿起了左輪,褪出六顆子彈,剩最後一顆,壓回去,隨即轉動圓形彈匣,在機械繞著輪軸飛轉發出的輕微的悅耳摩擦聲中,猝然壓住,阻擋了它的旋轉,然後抬起眼睛,看向對麵的譚青麟。


    “中國人講究先禮後兵,我深以為然。我知道你對我太太有追求之意。我記得俄國有個詩人,名叫普希金,曾為捍衛愛妻的名譽而與情敵決鬥,雖不幸喋血身亡,卻留下了身後的不朽美名。我既無法用強迫的方式逼你將人交出,那麽今天你我不如也效仿西方,各自以左輪向自己開槍。我徐致深今天為了自己的女人,可以和你賭命,生死在天,你敢不敢接受?”


    譚青麟盯著他。


    徐致深拇指慢慢按下槍栓,開了保險。


    “少則一槍,最多七槍,你我之中,必有一人倒下。譚老弟,你雖自稱真小人,但我對你,也是略知一二的,我若不幸飲彈死去,我太太雖會傷心難過,但有你代我照顧她後半生,我也沒什麽放不下的。我先開這第一槍。”


    他舉起左輪,將槍口對準自己一側太陽穴。


    議事廳裏,死寂一片。


    徐致深雙目緊緊地盯著對麵的譚青麟,食指慢慢扣動扳機,最後猛地一壓,隨著撞針被牽動發出的輕微哢噠一聲,這一槍放空,跳了過去。


    徐致深神色如水,放下左輪,推到了對麵,望著他。


    周圍依舊死寂,聽不到半點的雜聲。


    譚青麟眯了眯眼,在徐致深的注視之下,伸手拿起那把左輪,慢慢抬手,也頂到了自己的太陽穴,停頓了片刻,猛地扣下了扳機。


    “嗒”的一聲。空槍。


    譚青麟閉了閉目,放下了槍。


    徐致深接過,朝著自己太陽穴扣下了第三槍。空槍。


    第四槍,依然是空槍。


    至此,兩人已經各自開過兩槍了。


    上天很是眷顧,還沒有人倒下,但是氣氛越來越凝重。


    到了第五槍,輪到了徐致深。


    他拿起槍,在對麵譚青麟緊緊的目光注視之下,對準自己的頭,凝神片刻,再次扣下了扳機。


    一滴汗水,從譚青麟的額頭倏然滾落,他的眼睫,飛快地眨了一下。


    噠的一聲,撞針聲後,依舊是死寂。


    徐致深看著譚青麟,將手裏的槍,再次推到了他的麵前。


    “倒數第二槍,該你了。你我之間,今天誰的運氣更好,就看這一槍了。”


    他一字一字地道,聲音異常的清晰。


    譚青麟閉了閉目,看著那把再次回到自己麵前的左輪,伸手慢慢地握了起來,舉到自己的太陽穴上,閉上了眼睛。


    良久,他的食指動了一動,微微下壓,卻又頓住了,在凝固的幾乎窒息的空氣裏,他忽然睜開眼睛,將那把左輪拋在了桌上,苦笑:“徐致深,算你狠,我輸的心服口服。她人就在後頭,我這就叫人帶她出來。你們走吧。”


    徐致深注視著他,微微一笑,頷首道:“那就多謝譚老弟了。”


    譚青麟大聲叫著副官的名字,吩咐了一聲,很快,甄朱就被帶了過來。


    她進了房間,看到徐致深的那一刻,腳步停了下來,閃神之間,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尖叫著,“啊”了一聲,像隻小鳥一樣,飛奔著撲向了他。


    徐致深露出笑容,朝她快步走來,伸出雙手,將她一把接了,緊緊地抱住。


    “是我不好,沒保護好你,來遲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無比的愧疚。


    甄朱雙眸水光瑩瑩,淚珠就在眼眶裏打轉了,臉上卻帶著笑,吸了吸鼻子,搖頭說道:“我沒事。”剛說完話,眼淚就滾落了下來。


    徐致深抬手,替她輕輕擦去麵上的淚痕,低聲安慰。


    甄朱終於從乍見到他的失控情緒裏穩住了心神,把臉埋在他胸膛上,胡亂蹭了蹭淚痕,掙脫出來,見譚青麟還站在那裏,神色僵硬地看過來,目光裏又似帶了點沮喪,桌上卻放了把槍,也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遲疑了下,抬眼看向徐致深,低聲道:“咱們可以走了嗎?”


    徐致深頷首,轉向譚青麟說道:“那麽我就帶我太太先行離開了。多謝譚老弟這些時日對她的照應。”


    他走到桌邊,拿回了左輪,再次打開彈匣。


    那顆唯一的子彈,赫然就夾在撞針之前。


    他將這顆子彈取出,豎立在桌上,微微一笑:“這顆子彈,我就留給譚老弟吧,算今天的一個紀念。”


    他收槍,朝甄朱走去,牽了她的手,帶她走出了這座房子。


    譚青麟怔怔望著兩人雙雙離去,背影消失在視線裏,慢慢地坐在了身後的一張椅子裏,神色凝固,良久,視線落到徐致深留下的那顆子彈上,伸手過去,拿了起來。


    他原本隻是無意識的舉動,拿了起來,卻覺得有些不對,微微蹙眉,手一停,低頭看了眼,再次托著子彈掂了掂,臉色一變,雙目露出不可置信的詫異神色。


    他立刻將子彈擰開。


    果然如他所想,這竟是顆完全拆去了彈藥和底火的空彈!無論發射多少次,都不可能出膛!


    譚青麟驚呆了,盯著這顆空彈,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死死盯了片刻,發覺空彈裏仿佛還有什麽東西,立刻倒扣,隻見裏麵掉出來一張折疊的整整齊齊的小紙條。


    他迅速攤開紙條,看了一眼,臉色再次發青。


    紙條是徐致深留的,說:“譚督軍可還記得前次你於天津張府以空槍對我頭額一事?來而不往,非禮也。徐某今日以空彈相還,別無多話,隻有一句,身處高位,同根兄弟,槍口當一致對外,你我共勉。”


    譚青麟猛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衝了出去,跑到門口,卻又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他的副官聽到動靜,急忙上來,問道:“少帥,真這樣把人放走?這樣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譚青麟轉頭,盯著桌上的那張紙條,長長地吐出胸中一口憋的快要叫人吐血的鬱氣,慢慢搖頭,沉著臉,說道:“讓他們走吧,不得阻攔。”


    第94章 紅塵深處


    軍艦掉頭出港, 沿著海岸北上, 數日後將抵天津。


    當晚, 唐特使設宴為甄朱壓驚,宴將畢,對徐致深和甄朱道:“夫人風采, 果然名不虛傳。唐某聽聞夫人多才多藝,舞姿更是出眾,可惜之前沒有機會親眼目睹, 未免遺憾。今天夫人平安歸來, 艦上有現成的軍樂隊, 為表慶祝, 今晚安排了個即興舞會,希望有幸能邀夫人共舞一曲。”


    徐致深看了眼坐身畔的甄朱,略一遲疑,對麵石經綸瞥他一眼, 撇了撇嘴,譏道:“特使這就沒眼力了, 吃個飯就好了,還舉辦什麽舞會?這不是為難人家嗎?豈不知, 徐督軍這會兒肯坐下來陪你吃完這頓飯,就已是給了你天大臉麵了。”


    唐特使一怔,看了眼並肩而坐的徐致深夫婦,頓悟,拍了拍自己的額, 哈哈笑道:“是,是,石公子說的是!徐將軍和夫人小別重逢,一刻千金,我隻顧高興,忘了這茬。舞會罷了,我再自罰一杯!”


    這唐特使私下也是個倜儻之人,甄朱被他打趣的有點不好意思,看向徐致深,他倒一臉的坦然,端起酒杯笑道:“那就多謝特使以及在座諸位的同諒,我也跟飲一杯,為未能叫諸位盡興而賠罪。”說完一口飲盡,放下了杯。


    陪坐的同席之人,無不撫掌大笑。


    眾人看了出來,徐督軍這是明著在趕人了,再坐了片刻,就散了席,徐致深和唐特使等人告別時,甄朱追出門口,到了走道,叫了聲已離席第一個掉頭的石經綸。


    石經綸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抬了抬眉,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樣子:“不陪你的寶貝男人,還追我做什麽?”


    甄朱笑著,走到他的麵前,“上次得你幫了大忙,我和致深都十分感激……”


    “別!”石經綸擺手,“我可沒有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心腸,他的死活和我可沒關係!”


    甄朱嫣然:“好,我不提他。是我自己,十分的感激。那天要不是打電話找到了你,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謝謝你了,大哥。”


    石經綸望著她,沉默了。


    走道對著甲板,吹進來一陣帶了幾分刺骨之意的海風,甄朱打了個噴嚏。


    石經綸急忙拉她到了個拐角處,站定,望了她片刻,神色漸漸變得溫柔了起來,柔聲道:“你遇到了事,能想到找我幫忙,我還是很高興的。爹和小媽都在家裏等著你們,到了天津,忙完事情,記得一起過來吃個飯。”


    “一定會去的。謝謝大哥。”


    石經綸嗯哼了一聲,雙手插在兜裏,呶了呶嘴:“行了,回去吧,再不回,人就找來了!”


    甄朱笑了,輕輕抱了抱他的肩膀,鬆開,轉身離去,果然遇到徐致深迎麵走了過來,看到她,快步迎了上來:“去哪兒了?”


    “和我哥說了幾句話。”


    徐致深看了眼她的身後,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們回艙吧。”


    ……


    艦上最好的一間艙室,自然安排給他夫妻住了。


    這個白天,從踏上甲板後,身畔就一直有人,終於等到此刻,隻剩兩人獨處,一進去,徐致深就將她攬入懷中,熱烈的吻,從她的唇開始,沿著脖頸一路往下。外套很快被他脫了,她的後背被他緊緊地壓在身後的那扇鐵門上,金屬的冰冷溫度透過貼身穿的那件薄薄的開司米羊絨,滲透到了她的肌膚,她卻絲毫沒覺得冷,在他滾燙的唇下,全身肌膚正在迅速升溫,她打了個哆嗦,手指無力地抓住了他的頭發,任他跪在了她的身前。


    良久,宛如海浪平息,艙室裏漸漸地恢複了沉靜。


    她慵懶地趴在那張稍顯狹窄的鐵床上,一頭烏黑長發散亂披落,閉著眼睛,感覺著舒緩的,帶著意猶未盡的輕吻,宛若蝴蝶般地落到她的肩背上,漸漸下移,停留在了她的腰窩,流連不去。


    她怕癢,終於還是忍不住,把臉埋在枕裏,低聲吃吃笑出了聲,反手胡亂去推在自己身上搗亂的那個男人的腦袋,那隻伸出去的手,忽然卻被他抓住了。


    他抬起了頭。


    “你的手腕怎麽了?”聲音在她耳畔跟著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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