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步入了這個大廳,裏麵到處都是人頭,他下意識地停了一停,視線就睃巡著四周。


    舞池裏沒有她,附近不見她,難道她沒有來?


    他還沒來得及再尋她的身影,就已經被相識的人看見,於是招呼,應酬,出於禮貌,去向邀請自己的這個晚上的主人送上衷心的祝賀並為遲到致歉,接著,就是剛才的一幕。


    在聽到朱麗葉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還完全沒有感覺,隻是出於禮節,轉過了頭。


    就這樣,她再次進入了他的視線,依然是毫無防備。


    朱麗葉,西方晚禮服,高跟鞋,豔光,大方的談吐,俏皮的調侃,她完全地融入了這個對於絕大多數國人來說還極其陌生的環境裏,如魚得水……


    第一眼的驚愕過後,他幾乎應接不暇,但很快,他就發現,這個女人今晚雖然又像是換了個人,但不變的是,自己在她麵前,依然仿佛還是個隱形人。


    除了剛開始的那四目相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她竟然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徐致深唇邊的那一抹僵硬的笑意也徹底地消失了。端著酒杯的手指,不自覺地慢慢收緊,捏緊了高腳的玻璃杯柄。


    女人和男人的圈子分開了,但相隔不遠。


    “親愛的,你真迷人,我敢擔保,今晚這裏至少有一半的男人都想和你跳支舞。”


    威爾太太顯然很喜歡甄朱,看了眼丈夫身邊的那堆人,忽然湊到她的耳畔,低語了一句:“認識那位徐先生嗎?正在和道森說話的那位。前些天我丈夫和我曾與他一道吃了頓飯。很有魅力的一個年輕人,有地位,又彬彬有禮。雖然我剛到上海沒多久,但也知道了他的名字。我疑心他好像是被你迷住了,你瞧,他又在看你呢!”


    甄朱望向他。


    中間隔著幾個人,四目短暫地相接在了一起。仿佛不約而同,兩人都迅速地挪開了視線。他他麵無表情。


    “來吧,我為你介紹認識下。你們一個英俊,一個美麗,我總覺得你們天生仿佛一對,何況他還老看你。這麽美好的晚上,原本就是用來認識朋友,享受快樂的。”


    結了婚的女人總是熱衷於給年輕男女配對,這一點東西相通,並不因為人種膚色而有所不同。熱心的威爾太太拖起甄朱的手,來到了徐致深的麵前,指著甄朱笑道:“徐先生,你難道半點也沒有請這麽美麗的小姐跳舞的打算嗎?我已經把她帶到了你的麵前。”


    甄朱垂下了眼睛,默默地等待。


    徐致深瞥了她一眼,隨即對著威爾太太露出笑容:“感謝太太的好意,我原本很樂意,但我對跳舞向來不擅長,為了避免讓小姐對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好。”


    “不必擔心,”威爾太太信以為真,拉起甄朱的手,“她跳舞跳的極好!我敢向你保證,不管舞伴多麽的糟糕,她絕對能勝任任何的情況……”


    “謝謝您太太,”甄朱抬起眼睛,露出笑容,抽回了手,“我正好也有些累了,並不想跳舞。”


    威爾太太顯然對這個結果始料未及,同時未免也是有點糊塗,看著兩人,這時,譚青麟和滬督軍走了過來,向徐致深打了個招呼,徐致深舉了舉杯,向威爾太太笑著說了聲“失陪”,轉身迎了上去。


    威爾太太無可奈何,向甄朱做了個遺憾的手勢,甄朱笑了笑,接下來就一直陪在威爾太太的身邊,不管她怎麽攛掇,再沒有下場跳舞。


    她時不時地看向他的背影。


    一群衣冠楚楚的,左右著當下時局和財富的上位者,中國人,洋人,年輕的,年長的,在那裏舉杯,談笑風生,笑聲不斷。


    他一直背對著她。天生仿佛適合融入那個圈子,舉手投足,遊刃有餘。


    甄朱的情緒漸漸地變得有些低落,臉上帶著客套的微笑,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朝威爾太太聚攏過來的女人們搭著話,點頭,微笑,拿了杯雞尾酒,慢慢地喝了一口,視線再次飄向那個身影的時候,看到他身旁的譚青麟忽然回頭,望了她一眼,對上她的目光,朝她舉了舉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


    甄朱一怔,也回了他一笑,舉了舉杯。


    他就看著她,視線沒片刻的離開,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酒,隨即和邊上的幾個人,包括徐致深在內,說了句什麽,應該是類似於失陪的話,接著轉身,將空杯子放在路過的一個侍者的酒盤裏,邁步就朝甄朱走了過來,最後到了她的麵前,雙目凝視著她,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微笑道:“薛小姐,能賞臉和我共舞下一曲嗎?”


    上一支舞曲剛剛結束了。


    “哦,快去吧!譚先生是個很出色的年輕人!”


    威爾太太已經忘記了徐致深,興高采烈,立刻在旁催促甄朱。


    甄朱遲疑了下,無法拒絕,也無從拒絕,慢慢地伸出手,立刻被他輕輕握住,順了他的力道,人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想,對於薛小姐你來說,探戈應該不會陌生吧?”


    站起來的時候,甄朱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語了一句。


    她微微仰頭,對上了他含笑的目光,還沒反應過來,見他忽然抬手,朝著不遠處的現場樂隊指揮打了個清脆的響指,那個指揮仿佛一直在等著,收到信號,點了點頭,很快,一陣頓挫感強烈,節奏鮮明的的探戈舞曲,就在舞池之畔響了起來。


    這個世紀初,原本來源於下層社會的探戈舞步就已被大眾廣泛接受,現在正開始步入它的黃金時代,每每在舞池出現,必定成為全場焦點,來賓無不注目欣賞,但因為舞步比一般的交誼舞困難,能跳,並且跳的好的人,依然不多,有些場合裏,舞會主人為了讓舞會的氣氛達到高潮,特意會聘請舞步嫻熟的探戈舞者進行表演。


    探戈舞曲一起,原本打算下舞池共舞下一曲的男女就停下了腳步,原本滿是舞者的中間舞池裏,慢慢地空出了一個圓形的舞場,人們漸漸地停止了交談,周圍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譚青麟和甄朱。


    譚青麟臉上帶著微笑,牽著甄朱的一隻手,來到舞池之畔,另手搭在她露了一片倒v雪背的後腰之上,以標準的探戈起始動作,和著樂曲,引她滑下了舞池。


    第76章 紅塵深處


    起初, 曲子的前奏舒緩, 悠揚, 如一雙男女初次的偶遇,相逢, 在彼此的注目和致意中, 漸漸相互靠近, 班多鈕手風琴的琴聲裏, 甄朱被譚青麟帶著,和著他的舞步, 在周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到了舞池的中間, 一個旋轉, 曲調變得曖昧,慵懶,輕靈舞步相互交錯之間, 譚青麟仿佛感覺到了她身體的拘束,在一個錯身, 她的耳擦過他麵門之際, 微微低頭,唇湊了過去,低語:“我知道你愛它。既然已經下場,何不和我一道完成,不負今夜?”


    甄朱倏然抬眼,他的唇已經離開了她的耳, 伴隨著琴聲的一個停頓,甄朱隨了他的力道,猝然後仰,腰背停在了他一側臂膀之上,他俯身向她,兩人麵對著麵,中間近不過半咫,落入外人眼中,猶如深情對望。


    舞池畔一片靜寂。


    短暫的停頓過後,耳畔再次傳來班多鈕手風琴的琴聲,小提琴也加了進來和聲,淒美,空靈,又充滿昂揚和力量,猶如白天和黑夜,矛和盾,冰和火,滴血的劍和芬芳的玫瑰,拉鋸,卻又交織,纏綿,不能分離,仿佛有一簇野火,呼啦啦地從心底點燃,一路燃燒往上,在舞伴將她無情拋出,卻又在她勘勘就要跌入萬丈懸崖的前一刻,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再次帶了回來。


    甄朱閉了閉目,就在那一瞬間,今夜堆積在她腦海裏的所有雜念,全部消散了,靈魂和整個人隨了樂曲和舞步,開始燃燒。她和身邊的舞伴,交叉著貓一般的錯落步伐,踢腿,跳躍,旋轉,裙裾飛揚,肢體靠近,卻又在就要交纏托付的刹那收回,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她高調,抬著下巴,舒展潔白優雅的脖頸,步伐高貴,神態冷豔,卻又欲拒還迎,纏綿悱惻;旋律轉入高潮,她和舞伴快速擰身,轉頭,凝視,顧盼,試探,纏綿,卻又相互廝殺;她渾然忘我,下一個轉身前深深呼吸,預備再次出發,用她令人眼花繚亂的舞步和身姿,去徹底征服這個隻有在這一刻才暫時屬於她的舞台。


    一曲盡了,旋律斷於高潮,也就在那一刻,這支內斂,卻又充滿羅曼蒂克式精神的激情探戈,隨了她如瀕死天鵝般無力地仰麵倒於舞伴臂膀上的停頓動作,戛然而止。


    四周靜悄悄的,耳畔仿佛還回蕩著琴聲,短暫的屏息過後,舞池周圍,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無比的鼓掌之聲。


    這段探戈,完全地征服了今夜。譚青麟是她忠誠的騎士,而她是這個舞池裏的女王和主宰。


    甄朱收了動作,胸脯微微起伏,喘息未定,臉上露出微笑,和身邊的譚青麟一道,向著舞池邊為他們鼓掌的賓客點頭致謝。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再次越過聚集在舞池畔的層層人頭,尋找著徐致深的身影。


    即便是萬千人中,她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立在人群之後,一動不動,手裏依然端著那個玻璃酒杯,在她尋找到他的第一時刻,兩人就立刻四目相對了。


    因為他原本一直就在看著她。


    這一次,他沒再錯開和她對望的視線。


    穿過了隔在中間的重重人影,他定定地盯著她,神色古怪,而目光是極其陰鬱的。


    甄朱最後慢慢透出一口氣,等胸口喘息稍定,略略提起裙擺,正要離開舞池,一隻手忽然被身邊的譚青麟牽引著抬了起來。


    他像童話裏王子遇到公主那樣,向她彎腰鞠躬,然後當眾,低頭下來,輕輕吻了下她的手背。


    這一幕,再次點燃了現場的氣氛,周圍笑聲四起。有人側目,有人鼓掌。男人驚豔、愛慕,和甄朱有著同樣膚色的太太小姐們則不無吃驚,亦或是不可避免的暗中妒忌和鄙夷。


    甄朱一呆,反應了過來,看向譚青麟。


    他凝視著她,微微一笑。


    甄朱垂下眼睛,抽回自己的手,在周圍無數雙目光和身後譚青麟的注視之下,出了舞池,朝迎接自己的威爾太太走了過去。


    “朱麗葉,你太棒了!剛才的探戈,簡直是太完美了!”


    威爾太太挽住了她的臂膀,笑容滿麵地讚美個不停,又看了眼不遠之外目光一直追隨著甄朱的譚青麟,附耳過去:“我敢打賭,這次我絕對不會看錯!譚先生一定是想追求你了!他很迷人,不是嗎?”


    人群之後,徐致深立在那裏,依然一動不動,猶如石化的一尊雕像,但手裏拿著的那隻玻璃酒杯,卻忽然發出輕微的“砰”的一聲,玻璃杯竟從中斷裂。


    碎裂的玻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掌心。他卻仿佛沒有感覺,依舊定著,出神。


    杯中還剩的半盞酒液,隨著杯腳破裂,酒液迅速漫湧而出,伴著一縷殷紅亦如酒的血,從他的掌心溢出,沿著手腕如蟲般蜿蜒而下,慢慢浸紅了軍衣外套袖內那副雪白的襯衫袖口。


    “她實在是出色,總是令我驚喜。我隻知道她的舞跳的不錯,但沒想到她連探戈也跳的這麽好,當然,你的朋友譚先生,今晚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道森一直就站在他的近旁,欣賞完了令人無法挪開視線的探戈,笑著和他說了一句,沒聽到應答,轉過了臉,視線立刻落到他的手上,吃了一驚。


    “徐先生,你的杯子裂了!你的手受傷了!”


    他立刻呼喚近旁的侍者。


    徐致深這才仿佛回過了神,低頭看了眼正在流血的手。


    侍者跑了過來,見狀,急忙接過他手裏已經破裂的酒杯,又遞上來幹淨的餐巾手帕,試圖幫他止血。


    他的手心,被鋒利的玻璃,割出了一道寸長的傷口,傷口很深,玻璃也還紮在那裏,血不斷地從傷口湧出。


    “我的上帝!你們事先就沒有檢查過杯子嗎?竟然讓存在破裂可能的的杯子混在中間!這太不負責任了!”


    道森不悅。


    侍者麵露驚惶,不住地鞠躬道歉。


    徐致深蹙了蹙眉,說了聲“沒事,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攤開了受傷的掌心,自己拔出那片紮在肉裏的玻璃,隨即接過手帕,壓在掌心裏,握拳止血。


    “傷口看起來很深,我建議你還是立刻去看醫生,讓醫生幫你妥善處置,這樣比較妥當!”


    道森勸道。


    徐致深微微一笑:“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的。我先失陪。”


    他朝道森頷首,轉頭,目光沉沉,再次掃了眼遠處那個方向,朝外走了出去。


    ……


    一曲探戈完畢,華爾茲的舞曲再次響起。


    來向甄朱邀舞的人太多了,實在礙不過情麵,甄朱又和相識的一些男伴,陸續跳了幾支舞。


    跳舞的時候,她是心不在焉的,幾次用目光尋找徐致深,卻再也沒看到他的身影了。


    他似乎已經走了。


    耳畔輕快舞曲回蕩,人也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身邊到處是愛慕的眼光,男人都想和她跳舞,她是今晚最亮眼的存在,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去都沒法叫甄朱感到半分的快活。


    她已經從剛才的探戈激情裏徹底冷卻了下來,再也沒有半點的興致了,但是雙腳卻沒法停,一直不停地旋轉,旋轉,道森再次來請她跳舞,她竟然不下心踩了他一腳,驚覺過來,急忙向他道歉。


    道森笑道:“你怎麽了?看起來心不在焉。”


    甄朱實在忍不住,終於還是開口,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剛才和你一起的那位徐先生呢?”


    “哦,他應該去看醫生了,他的手受傷了!”


    甄朱心微微一抽。


    “他怎麽了?”


    “拿了個壞的杯子,竟然破了,紮傷手心,流了不少的血。”


    甄朱沉默了,忽然覺得很累,再也沒說什麽,一曲舞畢,她被道森送出了舞池,想開口先離開回酒店,又知道這樣有點不合適,何況道森也不會讓她一個人走,勢必要麻煩他,躊躇著,忽然一個侍者朝她走了過來,遞上一張折起來的紙,低聲說道:“這是一位姓徐的先生叫我轉交給小姐您的。”


    侍者將紙放到她的手上,向她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甄朱心砰的一跳,緊緊地捏著手裏的紙,來到一處人少些的角落,屏住呼吸,慢慢展開,看見上麵赫然寫了一行字:


    “我受傷了。我在門外等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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