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小子!小時起就知道你皮,不服管教,沒想到你竟還狠心到了這樣的地步!你不娶親就不娶,娘難道還會把你捆進洞房不成?你竟然一走就是十年!中間連個信都不傳回來,我還當你已經沒了,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白生了你了……”


    白太太一邊哭,一邊罵,一邊狠狠擰他胳膊肉。


    徐致深哎呦一聲,作勢捂住了自己的胳膊,和剛才在外麵時威嚴又不失彬彬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的親娘哎,疼!饒了我吧,前幾天剛摔了下,胳膊還沒好……”


    白太太立刻停了下來,緊緊捉住兒子的手,一臉的緊張:“怎麽受傷了?疼不疼?你怎麽不早說!娘這就叫人去請跌打郎中,你忍忍……”


    徐致深又哎呦哎呦了兩聲,順勢反手握住了白太太的手,牽了她往裏,笑吟吟:“本來是疼,看見我娘,就全好了。”


    白太太對這個小兒子的印象,原本還全停留在了他十六歲前頑皮少年的模樣,當時就是頭疼他不聽管教,整天想著出去闖蕩,這才和徐老太合計早早給他討一房媳婦,好讓他定下心來,卻沒想到他翻臉,說走就走,十年後的今天才想到回來,剛才乍見到兒子,見他像是換了個人,一身戎裝,英武逼人,起先有點不敢相認,等打罵幾句,被兒子這麽一撒嬌,就是有滿腹的怨氣,也立刻全都消解了,隻剩下了歡喜。


    白太太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笑道:“快去吧,去見你奶,在等著了。”


    徐致深應了一聲,快步去往徐老太的堂屋。門口全是女人,因為徐老太喜歡大紅大綠,這裏就站成了一排紅綠相間的人牆,都笑眯眯地望著他。


    裏頭那幾個年歲大點的姨奶奶,他自然還記得。他走的時候,大奶奶也已經進了門。於是上去各自叫了一聲,又見邊上一個白膚尖下巴的年輕婦人,摸著手上戴的尖尖的金指甲套,靠在那裏望著自己,猜她必定是隔房老二家的,叫她“二嫂”。


    招娣哎呦一聲,笑了,“還是三弟眼力好,不愧是上陣摸槍的,我還想著要自己先叫三弟呢,沒想三弟先認出了我。”


    邊上女人也一齊笑,忽然聽到裏屋傳來徐老太的咳嗽聲,急忙讓開一條道。徐致深含笑點頭,從女人們的中間穿過,走了進去。


    徐老太還是盤腿坐在那張老紅木床上,沉著臉,一動不動,徐致深卻臉上帶笑,飛快朝著徐老太走去,快到她跟前時,仿佛被什麽絆了一下,哎了一聲,腳下打了個趔趄。


    徐老太一驚,兩腿一鬆,下意識地傾身伸手接他,下一刻,卻見他哧溜一下,直接就滑到了跟前,單膝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膝,輕輕搖晃,又仰起頭,笑嘻嘻地說:“奶奶,不孝孫兒回家了,您氣力攢夠了沒,孫兒身上發癢,就等著奶奶揍呢!”


    徐老太定定端詳著小孫兒的那張英俊的臉,一動不動,半晌,眼睛慢慢泛紅,伸出手,撫摸他的頭,點頭道:“記得回來就好!奶不揍你,也揍不動了。”


    徐致深少年時桀驁無比,隻覺長義縣的這座徐家宅子,就是綁死他的一個牢籠,終於得了借口脫身離去後,猶如蛟龍入海,鵬翔九天,早幾年根本就沒想過家裏的事,何況家裏還有大哥。直到幾年後,在南方經曆了那一場生死之戰,才想到給家中去了一封信,向他們報自己平安,卻不想戰局紛亂,也不知道信在途中丟在了哪裏,此後,時局依舊動蕩,終年戎馬倥傯,他又數次經曆險局,見多了昔日同誌翻臉無情,曾經好友勾心鬥角,身後如有推手,令他在刀鋒不斷涉險前行,知身處亂世,時局沉屙,而權力卻伸手可得,和野心交織並行,經曆的多了,少年的熱血和抱負終於慢慢冷卻,他成了今天的徐致深,也終於在十年之後的今天,得以趁著此次南下之機,轉回曾經被他視為牢籠的家鄉。


    他還沒回來的時候,就經由王副官的口,得知自己當年的信並沒有被傳送到家,徐家人都以為他多年前就戰死了,雖早已經心硬如石,但等親眼看到白太太鬢邊多了白發,老祖母幹瘦成了一團,回憶起當年她們對自己的疼愛,心中難免還是愧疚,為了衝淡白太太和祖母的悲傷,這才故意有了剛才的一幕。


    此刻被徐老太這麽一聲,撫摸著頭,他沉默了下來。那麽大的一個人,就像個孩子似的,安靜地伏在幹瘦老太太的腿上,一動不動。


    徐老太撫摸了片刻日思夜想的小孫兒的腦袋,等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叫他起來,讓他坐下,問了些他在外頭的事。


    徐致深有問必答。


    徐老太笑。


    “我也不懂你那些事,你出息了就好。這麽多年,你也不小了,在外頭,可曾娶親了?”


    徐致深微笑:“還沒呢,奶奶。”


    徐老太點了點頭:“你應該也知道的,家裏以為你沒了,早幾年張羅給你娶了個媳婦過來,原本是想讓她給你養過繼兒子的,現在你回來了,那孩子自然給送回去了,隻是你這個媳婦……”


    徐老太遲疑了下,指了指邊上的旱煙管。


    徐致深並沒說什麽,依舊微笑,若無其事,親自點煙,點著了,吸了一口,等火大了,煙絲冒出吱吱的聲,遞了過去。


    徐老太深深吸了一口煙,吐出氣,繼續說道:“我老太太也想過,你性子不服管,當年就是借著成親的由頭跑了,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奶奶求神拜佛都來不及,原本是不該再壓你什麽的。隻是這娶進門的女人,和過繼來的兒子畢竟不同。當初娶她過來,全縣人都看到了,知道她來徐家是幹什麽的,如今你回來了,要是就這麽把她打發回去,給她招閑話,不厚道,咱也怕被人在背後指著脊梁骨說閑話。”


    徐老太看向孫子,見他依舊麵帶微笑,聽的十分專注,感到很是欣慰,忍不住伸手,再次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這女人吧,長的算拔尖,從前性子也一直很好,就是最近,大概一時犯了糊塗,竟撞了邪……”


    老太太頓了一下,跳了過去:“總之,你晚上見了就知道,什麽都好,唯一有個不好,是個啞子,所以,奶奶就想,要不咱們留下她,讓她伺候你,當個小的?你要是覺得伺候的好,等你下回出去,帶她隨你走,要是覺得不滿意,盡管留在家裏,就當多養口人,反正咱們徐家,也不是多養不了一張嘴。”


    “你看成不?”


    徐老太說完,望著孫子。


    徐致深含笑,語氣輕鬆:“孫兒考慮考慮。”


    ……


    甄朱知道徐致深今天回了家。


    徐家上下,所有人都跑出去迎接,連小蓮也跑了出去,去看十年沒回的小三爺。


    沒出去的,大概隻有她一個人了。


    沒有人來叫她,她仿佛繼續被遺忘,在這裏自生自滅。


    直到傍晚,小蓮才和前幾天被派過來的另兩個丫頭一道回來了。


    她們給甄朱預備好了洗澡水,甄朱在裏頭洗的時候,能聽到她們在外間低聲嘰嘰咕咕的說話聲。


    說話的內容,無非就是小三爺英偉,俊俏,原本因為縣城就二爺最出挑,現在才知道,小三爺才是真美男子,還威風。


    看起來,她那個還沒見著麵的“丈夫”,剛回到徐家,就已經俘獲了無數的少女之心。


    甄朱洗完澡,出來後,選了條淺綠色的裙,換了起來。


    她記得向星北曾說過,第一次和她約會的時候,她漂亮的叫他快透不過氣。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她就是穿了這個顏色的一條裙子。


    黑白照裏的那個少年,眉眼令她似曾相識。她越發覺得,徐家的這個小三爺,她的“丈夫”,就是她這輩子要遇的那個人。


    她換完衣服,小蓮幫她梳好頭,人都出去了,她就坐在床沿邊,像個新娘般的開始了忐忑等待。


    她真的感到忐忑。


    她不能說話,無論從那一方麵來說,都弱的到了極點。


    她現在唯一能夠吸引男人的,或許就剩這張臉了——那個二爺,大概也是被她這張臉給吸引住了的。


    如果徐致深能像二爺一樣被她的容貌打動,就算接下來困難依舊重重,但至少,有個順利的開頭,他們可以好好相處下去。


    但是,如果他沒有呢?


    她該怎麽辦?


    ……


    景泰藍西洋鍾上的時針指向十一點的時候,終於,外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那是厚底皮靴踩在走廊地麵發出的聲音,不疾不徐,清晰,穩重,又放鬆——如果僅僅隻從這種步伐聲中分析,完全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來人對即將到來的事情,應該是滿不在乎,或者說,並不怎麽放心上的。


    “三爺!您回了?”


    響起丫頭們的聲音。她們也一直在等,跟她一樣。


    他來了!


    甄朱立刻站了起來,心砰砰地跳,遲疑著是不是應該迎出去,還沒想好,就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接著,一個男人大步走了進來,旁若無人。


    甄朱睜大眼睛,望著對麵仿佛猝不及防就走了進來的那個年輕男人,定在了床前的那片地上,無法動彈。


    真的是他,她閉上眼睛也不會認錯。


    可是麵前這個身穿整齊軍製服的年輕男人,他和她熟悉的向星北卻又截然不同。


    墨漆劍眉,清朗的眸,這些都是她熟悉的,但在燈影映照下,這個男子的眼鋒裏卻仿佛藏著凜冽,令她感覺陌生無比。


    她分明捕捉到了他初初第一眼看向她時,眼中仿佛閃現的某種類似於驚豔的神色,但很快,這種神色就一掠而過,剩下的,隻是平靜,不帶半分的情感。


    她看到徐致深朝自己點了點頭,然後走到了她的麵前,停了下來。


    “我會送你回娘家,以後你另嫁吧,我給你補償,足夠你好好過這一輩子了。”


    他用溫和卻冷漠的聲音,對她這樣說道。


    第47章 紅塵深處(五)


    徐致深說完, 就望著她,這個他跨入屋子第一眼就看到的女子, 祖母為他娶的,來自鄉下的冥婚之妻,在他被認為是死人的時候,她嫁給了他。


    她看起來還很小, 頂多十六七歲,出現在他麵前的那一刻,令他忽然聯想到了月光下一簇半綻的嬌怯怯的梨花。


    雖然在縣城,乃至整個中國裏,隨處可見這種年紀的女孩抱著幾歲大的孩子,一臉木然早早做了母親,白太太也是在她這個年紀就生了他的大哥, 至於京津風月場裏, 那些十四五歲比她還小的名雛兒,身價往往被狎客競抬至千金,更是見慣不怪。


    但對於他來說,她太小了,他無法想象自己有這樣一個小妻子, 即便美,但未免無趣了些,他對月光下的怯怯梨花,也沒什麽探究的興趣,或許再過個幾年, 她應該會比現在更有女人味道,但這和他無關,他沒有耐心,也沒有必要,將心思花在這個注定如同過客般的陌生女子身上。


    他的祖母說,即便他不要她,也可以將她養在家裏。


    但徐致深不喜歡這樣。他的性格,更像是一把刀。這樁冥婚既然是個誤會,那就不必留任何的羈絆,這樣無論於他,還是於她,都更妥當些。


    徐致深等著她接下來的懇求,甚至是哭泣。


    但來自女人的這些手段,說實話,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並不能在心裏能夠產生多大的波瀾,即便他對她也是存了點同情之心。


    她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就這麽和他對望著,對他的話,似乎沒任何的反應。


    徐致深略微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先動了,試探般地朝她走近了一步,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她終於輕輕點頭,但卻突然邁步,朝他走來,停在他的麵前,然後,在他略微不解的目光注視下,朝他的胸膛慢慢地伸手,指尖碰到他上衣左邊口袋上方那個鍍金銅扣的時候,拔出了他習慣性插在裏麵的那支水筆。


    這個舉動,說實話,太過大膽,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隨即猜到,她應該能寫一些字,是想和他對話,於是忍住了,想看看她到底要和他說什麽。


    她拿到水筆,就垂下了頭,用她纖細雪白的手指,熟練地擰開了筆帽——這讓徐致深再次感到意外。


    據說她父親是前清進士,她能認字,這並沒什麽奇怪。但她能熟練擰開這支英國高級水筆的筆帽,仿佛她經常使用,這就有點奇怪了,畢竟,如今中國許多地方,包括店鋪記賬,以毛筆書寫依舊占了主流,水筆的使用範圍非常有限,與其說是用來書寫,不如說是用來裝飾身份,尤其在長義這種偏遠的小地方,她哪裏來的機會知道這是能用來寫字的水筆,還能熟練地開帽?


    徐致深還沒從困惑中回過神來,感到左手微微一涼,竟被一隻綿軟的小手給捉住,抬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隨了她,順從地讓她抬起了自己的那隻手,看著她低頭,一個一個地掰開他的指,然後左手拿牢他的掌,右手用標準姿勢握住水筆,開始在他的掌心上寫字。


    字是從他指根部位的那片掌心開始寫的,豎列,很快,他的掌心就多出了幾個黑色的字,然後她收了筆。


    水筆筆尖隨了她的手在他掌心移動的時候,他感到掌心仿佛被一隻剛破殼的小雞用嫩喙輕啄著似的,這種感覺很奇怪,輕癢,卻又仿佛透到了骨頭裏,她寫字的時候,他其實很想捏一下拳,以製止這種癢到骨頭的感覺,但卻再一次忍住了,不動聲色。終於等她寫完了,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先前原本已經有點不確定的那個判斷,立刻就坐實了。


    這令他有點放鬆。畢竟,判斷被證明無誤,總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


    他看到她在他的手心裏寫著:“請不要送我走。”


    字體娟秀,看起來很漂亮,唯一的缺憾,就是中間夾雜了錯別字,但這無妨,並不影響他的理解,何況,以她的經曆,能把字寫到這種程度,已經很是令他意外了,如果有人再教一下,她進步應該會更快。


    徐致深瞥了她一眼。


    她的一雙眼睛,正凝視著他。


    他揚了揚眉,說:“我說過,我會補償你的。而且,說實話,與其空擔了名分老死在徐家,這樣對你來說,也更好些。”


    他的語氣依舊很溫和,但話中那種不容辯駁的強硬味道,已經呼之欲出了。


    甄朱和他對望著,忽然笑了起來。


    即便徐致深認為她並不合自己的喜好,但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美,笑容更是如此,不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了一下。


    甄朱再次拿起他的那隻手,寫下:“你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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