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看他剛才的樣子, 絕對是鐵了心的要趕她走了。


    她不能走。來這裏, 留在他的身邊,在不能主動告訴他自己和他前世情緣的前提之下,來喚醒他對她的塵封了的全部的愛,這就是她作為這一世的她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唯一意義。


    她該怎麽辦?


    天漸漸黑了,又一天的山中晚課結束。


    甄朱烹好了茶, 用白天剛打來的山泉再淋了一遍清潔的茶具, 小道童像平常那樣過來取茶,甄朱笑道:“你去玩吧,今天我幫你給上君送去,順便, 我找他也有點事。”


    聽風正值貪玩的年紀,這幾天迷上了抓螢火蟲,這會兒正是抓蟲的好時辰,高高興興地說道:“朱朱, 你來了可真好,我就盼著你能一直留下呢!那我去抓蟲了!晚上放你屋子裏,可有意思啦!”


    甄朱笑著,目送小道童三步一跳離去的背影,端了茶水來到那間書房,邁步走了進去,輕聲說道:“上君,今天我和聽風去了幾裏外的林澗,汲了一道新泉的水,水沒有落過地,你喝喝看,要是喜歡,和聽風說一聲就行,讓他以後都去那裏采水。”


    他倚窗閑坐,修長的手指裏,拈了一枚棋,剛才似乎正在自弈,眼皮也沒抬一下,隻淡淡地唔了一聲:“有勞你了,放下吧。”


    甄朱將茶托放在桌案一角,後退了幾步,卻沒有出去,安靜地立在那裏,不動了。


    他起先裝作沒看見,片刻後,見她就這麽立在跟前,既不說話,也不走,眉不易覺察地皺了一皺,起了身:“你還有事?”


    “是。我來,是想謝謝上君。”


    他看了她一眼,大約猜到了她話裏的所指,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自在,遲疑了下,說道:“不必了。你沒事了就好。”


    甄朱搖頭,神色鄭重:“一定要謝上君。當初我被仙鶴所傷,要不是上君憐惜,化花為絲救了我,我可能早就已經沒命了。後來上君又憐惜我的身世,容我留在山中,也是對我的恩德,更不用說前些天的事了,上君為了救我,將我從金龍爪下帶回。三番兩次,我無以為報,臨走前要是再不向上君道一聲謝,我成什麽人了?”


    青陽子原本以為她要說那晚上合體的事,卻沒想到是說這個,不禁尷尬,麵上神色卻越發端方,隻微微咳了一聲:“不過都是舉手之勞,不必掛心。你明早還要隨我早課,回去歇了吧。”


    甄朱搖頭:“明早的早課,我就不隨上君去了。”


    從她進來到現在,至少半柱香的功夫了,他這才終於轉向她,目光第一次正落在她的臉上,仿佛略微不快,說道:“朱朱姑娘,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明白,上君是看不起我,更不想再看到我了,所以要趕我走。”


    甄朱望著他,漂亮的兩側唇角微微地上翹,分明是微笑的表情,但笑容卻偏偏顯得這麽的哀傷。


    青陽子一怔,回過了神:“朱朱姑娘,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看不起你……”


    “你不用安慰我啦,我都知道的。我知道發生了那晚上的事,全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控製不住,竟然……玷汙了上君……”


    “不不,你誤會了,我並不是這麽認為的……”青陽子急忙糾正。


    “那上君為什麽明天一定要我走?”她咬唇,凝視了他片刻,輕輕問了一句。


    青陽子啞然了。


    他確實要她走,那是因為她的靠近,讓他感到了一種失控般的不安。


    這一萬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原本的一切,他的生活,除了山門事,就是修道,雖然單調,但卻平靜,他從來也無意於去改變什麽。


    但隨著她的到來,事情仿佛慢慢地發生了改變。


    別的事情,他應該能夠容忍下去,但那晚上發生的事,對他的衝擊,實在太過巨大了。


    修行了萬年,到了最後,他竟沒能守住元陽!


    有些心思,即便已經考慮了那麽多天,連他自己未必都能想個一清二楚,何況是說給她聽?


    他沉默了。


    甄朱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再說什麽,語氣輕鬆:“上君不必為難了,我走就是,也不必特意等到明天了,我等下就走。這就是我為什麽剛才告訴上君,明天我不隨你去早課的原因。”


    青陽子顯然驚訝了:“為何?你不是還要找人嗎……”


    他遲疑了下:“等認完人,明天再走也不遲。”


    甄朱沉默片刻,慢慢搖頭。


    “反正不能留了,早一晚,遲一晚,又有什麽區別?謝謝上君的好意,但沒必要了。我確實要找我的前世愛人,但他並不是你那些弟子中的任何一個,上次你帶我去晚課的時候,我在睡著之前,就已經把人都看了個遍。當時之所以沒有和你說實話,是因為我怕告訴你,你就馬上趕我走。我不想離開上境,更不想離開你,真的。我孤身一人,道行低微,那位高人賜的護身符也時靈時不靈,我害怕我一離開上境,會被金龍,或者別的什麽人欺負,我真的非常害怕,所以我對你撒謊了,想著用這個法子,能多留一天是一天。但是現在,因為我的緣故,壞了你的修行,全都是我的錯,你要趕我走,我毫無怨言,所以我今晚就下山吧,離開上境,往後再也不回來了,免得讓你為難……”


    她分明眼尾泛紅,眸光慘淡,卻朝他嫣然一笑,語氣甚至變得輕鬆了:“我這就走了,這些天聽風幫了我不少忙,他剛才去捉螢火蟲了,等他回來,勞煩上君代我轉個謝意,就說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他特意捉來放我屋子裏的螢火蟲啦……”


    她頓了一下。


    “上君往後也不必記掛我,我會自己一個人好好過下去的,願上君一切安好……”


    眼睛裏的淚光,隨著她的笑容,搖搖欲墜,就在要掉落的那一刻,她的話聲戛然而止,仿佛不想被他看見了,帶了點倉促般地轉身,匆匆而去。


    青陽子望著那個迅速消失在了視線裏的嬌小身影,喉結微微動了一動,仿佛是想開口叫住她,但終究還是沒有。


    他的視線慢慢落到了她送來的那隻茶盤上,盯著茶盞上泛出的幾道嫋嫋熱氣,緊緊地抿起了嘴角,顯出一道固執的表情,在原地站了半晌,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手裏還緊緊捏著那枚棋子,棋子之上,已經布滿了他的手汗。


    他將棋子投回了罐裏,在玉石相撞發出的泠泠冷聲中,轉身朝座台所在的道殿走去,步伐堅定。


    ……


    甄朱也沒什麽可收拾的東西,獨自一人穿過夜色,悄無聲息地出了山門,循著記憶,找到了以前和刺蝟精烏威一起住過的老地方。


    烏威正在月光下吭哧吭哧地練功,梨花精幻化成一個漂亮的白衣姑娘,坐在甄朱以前坐過的那塊石頭上,托腮看著他練功,見他汗流浹背,上去要給他擦汗,烏威害羞,急忙閃避搖頭:“你坐著就好,不用你替我擦汗,我自己會擦。”


    梨花精噗嗤一笑,低低罵了一句傻瓜,被烏威聽到了,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不喜歡你罵我傻瓜,以前小蛇精就從不罵我傻瓜!”


    “好,好,我說錯了,以後我不罵你了。”梨花精的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動人。


    “她都離開這麽久了,你還想著她?”她輕聲問。


    刺蝟精仰頭看了眼月亮,歎了口氣:“我就是不放心她,不知道現在在哪裏,過的好不好。要是過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發了一會兒的呆,又開始練功,在老鬆樹下踩出一個一個夯實的腳印,梨花精開始輕聲唱歌,歌聲悅耳,和著不遠處溪流潺潺和刺蝟精吭哧吭哧練功的聲音,宛如這夏夜裏一首小夜曲。


    甄朱在暗處看了許久,唇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最後悄悄地離去,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山中遊蕩。


    她是對他說自己要離開上境,卻沒有限定什麽時間內一定離開——上境山中這麽大,她又不會飛,就憑她的兩條腿,最多再變成蛇遊啊遊,沒個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去。


    天已經很黑了,她也不急著找安全的地方過夜,甚至,她心裏其實盼著最好能發生點什麽意外。


    他說翻臉就翻臉,那麽的無情,她現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搶在明天他真要趕自己前主動離開,以退為進,賭,賭他不會真的就此再也不管她的死活了。


    她沒有任何的退路。


    甄朱在山裏遊蕩了許久,到了深夜,走的兩條腿都要斷了,筋疲力盡,找了一個樹洞,化成蛇身進去過夜,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被頭頂飄進來的一陣濕漉漉給弄醒,發現外麵又下雨了,隻能拚命往裏麵縮,躲著不斷被風吹進來的斜雨。


    山中這季節,夜間經常會有雷陣雨,沒片刻,夜空便又打起了雷,甄朱捂住耳朵,藏在濕漉漉的樹洞裏熬了一夜,第二天臉色蒼白地爬了出來,找到一處幹淨的溪水,正要喝水,忽然一塊大石頭砸到水裏,潑了她一臉的水花,擦拭幹淨,扭頭看見幾隻猴精在樹上朝自己惡狠狠地齜牙咧嘴,不住地發出威脅的聲音,這才知道自己是闖了它們的地盤,隻好轉身走了。


    從前沒進山門之前,她從來這裏的第一天,就和刺蝟精生活在一起,什麽都有他幫忙,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現在才知道,在這山中,要靠自己一個人過下去,還真不算是件輕鬆的事,就連猴精都要欺負她。


    甄朱就這樣在山裏走了三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幻化成蛇,在經曆過被第一天被猴精恐嚇,第二天被獾精追,第三天又差點陷落沼澤的一番驚魂過後,傍晚,筋疲力盡的她聽到前麵林子發出一陣水聲,知道有條溪流,自己都聞到身上發臭了,想過去洗洗,於是化為人形,找了過去,進去卻被嚇了一跳。


    麵前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蛇,粗的,細的,公的,母的,全都扭結在一起,就像一團一團活動著的不斷變換著形狀的粗大麻繩。


    甄朱立刻明白了。


    現在是交配季,自己這是誤闖蛇窩了。


    這個世界裏,她雖然一睜開眼睛也是蛇,已經做了五百年,但真看到這麽多的蛇扭結在一起,依然還是毛骨悚然,慌忙掉頭就走,還沒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回過頭,看見一個黑胖醜漢從蛇窩裏鑽了出來,追趕自己。


    甄朱吃了一驚,知道這醜漢應該是蛇精,慌忙後退,那醜漢目露興奮光芒,追了幾步,竟化身成一條人腿粗細的巨大蟒蛇,飛快地追了上來。


    甄朱尖叫一聲,扭身撒腿就跑,隻是兩腿發軟,才跑了幾步,腳下打了個絆,人就撲在了地上,蟒蛇立刻竄到了她的麵前,直起來的頸項足有丈許高,鱗片仿佛碗口大小,嘴裏吐著血紅的長信,兩隻燈籠似的眼睛發出恐怖的紅色光芒,幽幽地盯著甄朱,一陣惡腥的氣味,迎麵撲來,熏的甄朱差點沒當場嘔吐。


    她終於回過魂來,抖抖索索地正想催動真符自救,忽然,又生生地忍住了,決定再等等,於是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發情的巨大公蟒朝著自己遊來,爬上了她的腿腳,由下往上,慢慢將她身子纏住,最後將她完全地壓在了沉重的蛇腹之下。


    她被纏壓的幾乎透不出氣,蛇信也不斷地在她耳畔發出嘶嘶的聲音,恐怖極了。


    甄朱心裏明白,現在是蛇的交配季,自己雖然變成了人,前些天也剛做過那種事,但身體裏應該還散發著那種氣味的殘餘,一定是那種氣味,吸引了這條巨蟒精,知道她是它的同類,所以要和她進行交尾。


    她極力忽略掉被巨蟒纏身的恐怖之感,緊緊地閉著雙腿,在心裏數著數。


    數到十的時候,她感覺到有樣東西,似乎開始試圖插入自己的腿間。


    她咬緊牙關,忍著渾身冒出雞皮疙瘩的惡寒,決定再等等,度秒如年地又數了十下,周圍卻依舊沒有什麽動靜,絕望之下,心知這下要是再不啟咒,今天恐怕真要在這裏出事了,心中暗恨那男人冷酷無情,閉著眼睛正要念咒,忽然感到身上一鬆,緊緊纏著自己的那條巨蟒仿佛軟了下來,接著一輕,她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被人從後拽住衣領,一把就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看見那條蟒蛇精被一柄劍給釘在了地上,不住地打滾扭動,一個年輕的道士拎小雞似的單手提著她,低頭盯著她慢慢仰起來的那張臉。


    山中今夜仿佛又要下雨,月光朦朧,但也足以能夠看清,他神色僵硬,雙目幽暗,仿佛帶著隱隱的一絲怒氣。


    他終於,還是來了!


    第23章 仙緣(十六)


    甄朱慢慢吐出一口氣, 原本緊緊繃著的身子一下就鬆軟了, 垂下腦袋, 不去看他那雙俯視著自己的眼睛。接著身子一輕,人就完全離地,被他托著踩山中草木之巔迎風疾行, 耳畔呼呼, 片刻之後, 就已越過那座她三天前走出去的山門,回到了煉心道房。


    這辰點, 山中弟子已經就寢, 周圍悄無聲息,路上也沒遇到一個人,青陽子帶著甄朱徑直進去,來到內室,一把鬆開了她。


    從他現身到現在, 路上他一句話也沒說, 甄朱隻覺察到了來自於他的怒氣,不禁有些出乎意料——她原本隻想賭他還是會對自己狠不下心,卻沒有想到,惹他這樣生氣, 這就有點少見了,就好比一個平時脾氣軟乎隻會裝仙裝高冷的老好人,忽然衝著你生氣了,難免讓人忐忑。


    頭頂氣壓很重, 她一時也不敢喘大氣,隻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等著他開口,等了片刻,還是沒聽到有動靜,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正對上他投來的兩道目光,不禁有點心虛,不敢和他對望,趕緊又低下了頭。


    “為什麽不反抗?你不是一道金光就能把山門都給毀去一半?”


    他寒著臉,忽然開口質問。


    甄朱依舊不吭聲。


    青陽子皺眉盯著她,想起經由天機鏡看到的她這幾天的經曆,被猴精欺負,被獾精嚇唬,在山中跟隻無頭蒼蠅似的亂轉,沒有半點的方向感,今天又稀裏糊塗闖入泥潭,僥幸出來沒多久,竟然又遇上了這種事,險些被那隻蟒蛇精給……


    想到當時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蟒蛇精纏她的那一幕,他簡直沒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臉色不禁變得更加冷了:“你是反抗不了,還是另有所圖?”


    仿佛被他瞧出了點什麽?


    甄朱心裏咯噔一下,卻抬起了頭,睜大一雙漂亮的眼睛,神色凜然:“上君你雖然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在懷疑我?”


    青陽子一語不發。


    她嚷了起來:“是,我就是故意不反抗,我另有所圖!我本來就是蛇妖,天性這樣!我不敢再玷汙你了,我就去找我同類解決,這樣你也要管?我不用你管,我這就走!別說被人欺負了,就算死在了外麵,也和你無關!”


    她嚷嚷完,站了起來,掉頭就要往外去,人到門口,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給擋住了,無論怎麽用力,就是跨不出那道看似空無一物的門檻,氣衝衝地回頭,衝他又嚷:“你不是一定要趕我的嗎?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青陽子原本的怒意仿佛漸漸消失了,神色恢複成了他平日的模樣,冷冷地道:“你哪裏也不要去,還是先老老實實待在這裏吧!等我想好合適的去處,再送你走!”


    他消了那道結界,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張牙舞爪,虛張聲勢,他果然就退讓了。


    等他身影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裏,甄朱壓下心裏湧出的慶幸、後怕和歡喜之情,發呆了片刻,覺得兩腿發軟,一頭躺在了那張她已經十分熟悉的雲床上,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他終於改了口,從立刻要她走變成了“想好合適的去處,再送你去”,這自然是好事,但這還遠遠不夠。


    她要的,是讓他心甘情願地留她,就算她再拆一次他的山門,再睡他一次,他也絕不會再開口要趕她走了。


    ……


    到了半夜,山中又下起了雷雨,嘩啦啦的閃電雷聲之中,道殿的大門被人輕輕推開了一道縫,小道童聽風溜了進來,小心地走到那個座台前,仰頭望著其上閉目打坐的青陽上君,臉上露出猶豫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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