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龍一愣,遲疑了下,目光雖然依舊陰沉,但天頂之上的烏雲暗霧,卻仿佛慢慢有所消隱。


    甄朱微微鬆了口氣,趕緊扯了扯還僵在中間不肯後退的烏威,將他強行拉了回來,見那金龍太子兩隻眼睛還是沉沉地盯著自己,顯然是不願就這樣放過她,隻好硬著頭皮又說道:“我認識青陽上君!還受他的庇護!你趁他不知,在上境裏公然這樣逼迫我,你就不怕上君怪罪?”


    雲飆是通天教主的弟子,青陽子卻是通天教主的師弟,論份位,他是雲飆的師叔。這混元金龍再唯我獨尊,也是不敢得罪青陽子,聽到這話,真的愣了,盯了甄朱片刻,終於哼了一聲:“我師叔什麽份位,你又是什麽身份,你怎麽可能認識他,還受他的庇護?”


    甄朱也不多話,隻冷冷地道:“你自己去問一問上君,不就一清二楚了?”


    雖然那天不過短短片刻的相遇,他甚至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但甄朱也已看了出來,這一世的青陽子,恐怕比向星北還要古板了不知道多少,就他那一身能壓死人的浩然正氣,她不信這個天庭紈絝敢真的跑去他的麵前問。


    雲飆原本不信,見小雌蛇卻對著自己放下了冷臉,語氣不容置疑,一下又疑慮了。


    要是她說的是真的,他再垂涎於她,輕易也是不敢動的……


    忽然,遠處山門方向,傳來了一陣晚鍾之聲。


    金龍頓了一頓,目光森森地掃過還緊緊握著拳頭仿佛隨時要衝上來和自己拚命的刺蝟精,哼了一聲:“算了,本太子還有事,今天就不和你們計較了。你這刺蝟精,算你命大,下次要是再敢這樣無禮,本太子絕不會再輕饒!”


    他又轉向甄朱,盯了她一眼,舔了舔嘴,轉身化為一條金龍,騰雲而去,很快消失了空中。


    等他走的沒了蹤影,甄朱才開始感到後怕,想起剛才的驚險一幕,連牙關都微微發抖,烏威卻還渾然不覺,隻是瞪大眼睛,又驚又喜地看著她:“甄朱,你什麽時候認識了青陽上君?他還答應庇護你了?太好了!”


    剛才情勢所逼,她先是搬出鴻鈞老祖,不夠,又搬出了青陽子,這才終於把那條混元金龍給唬退了。


    甄朱定了定神,苦笑著,搖了搖頭:“他高高在上,怎麽可能多看我一眼?剛才不過是我騙了那條金龍而已。”


    烏威露出詫異之色,摸了摸腦袋:“甄朱,你可真聰明。剛才要不是你嚇住了他,我怕我真的打不過他。”


    甄朱壓下心裏慢慢生出的愁煩,看向他:“你受傷嗎?”


    烏維摸了摸胸口,“我皮糙肉厚,就那麽摔了一下而已,一點事也沒有!”


    甄朱點了點頭,轉臉望了眼遠處的那座山門,歎了口氣:“我們趕緊走吧,萬一他又回神,找來就麻煩了。”


    ……


    馭虛觀後廂的東首,有一處精舍大殿,門匾上書煉心二字,入殿門,就是一間巨大的素白中堂,兩側四根紫檀大柱,正中一隻三足爐鼎,爐中香煙嫋嫋,爐後三丈之處,正對著殿門,設一長屏,分隔出了內裏的靜修道室。


    隨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年過半百的執事進入大殿,停在了那道長屏之前,恭恭敬敬地朝裏開口:“師叔,已從天機鏡中查明,剛才山門外西南方向的結雲團霧,應是天池太子混元金龍所為,當時似乎還有一隻刺蝟精、一隻蛇妖……應當是金龍太子想對刺蝟精和蛇妖不利,但隨後不知怎的,又化解了戾氣,騰雲離開。”


    他頓了一下:“師侄天眼有限,隻能從天機鏡中看到這些,其餘詳情,不得而知,師叔若要知曉詳情,敬請親自移步天機鏡前,一觀便知。”


    他說完,便屏息等待。


    長屏之後的靜修道房裏,空無一物,隻正中一方八卦形的階梯坐台。


    年輕的青陽子,此刻正端坐於他慣常打坐的坐台正中,道袍靜垂,不惹塵埃,他雙手拈訣,雙目微閉,宛如入定。


    一道夕陽,正從位於坐台上方殿頂的高高通天井中漫照而入,略帶昏黃的光線籠罩住了他,映出他凝然不動的一對墨黑眼睫。


    他的神情,是冷淡而空明的。


    隨了執事稟事完畢,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目光神湛,精神奕奕。


    他步下坐台,來到執事麵前,麵露微微笑意,朝他點了點頭:“辛苦你了。不必了。明日就是羅天法會開壇之日,師尊也出關在即,無事就好,你下去吧。”


    執事向他躬身,隨即恭敬退出。


    空曠而巨大的道殿裏,剩他一人獨立,地上投出一道孤清的淡淡身影。


    陪伴他的,除了身影,就是身畔那道從香爐中無聲升騰而起的嫋嫋青煙。


    他已經習慣了。


    他似乎是寂寞的。


    一萬年來,漫長的人間歲月裏,除了師尊,他心中再無任何親近或是牽掛之人。他的身邊,也從沒有一個能夠說話的同行之人。


    但他又不知何為寂寞。


    從他有記憶的第一天起,師尊就授他以玄清之氣,教他清心寡欲,旁無雜念,這樣的修煉,已經徹底地融入了他的骨血,成為他身體裏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永遠是獨清獨醒,月明風淡。


    晚課鍾聲隨風飄來,他信步踱到了大殿之西,伸手推開了窗牖。


    晚風從開著的南窗裏湧入,掠動著他身上的道袍,衣袍翻湧,他猶如乘風而去。


    師尊很快就要出關,等師尊出關,他便要閉關問證了。


    問證,是每一個修行者修行圓滿,以臻化境的最後一關。


    他不知道這個過程於他來說,需要多久。


    或許三五天,或許一年半載,或許百年,千年,又或者,再過一萬年,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他也不能進入他夢寐以求的像師尊那樣的最高化境。


    但他並不擔心,冥冥天意,隻要心中存有問證,他就可以孜孜追求,永不停止。


    他將視線投向了遠處沐浴在霞光中的那座山門,凝神了片刻,腦海裏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不知道執事口中那條和金龍雲飆生了衝突的蛇妖,是否就是那天自己在山門下所救的小雌蛇?


    雲飆是三師兄通天教主的弟子,性狂傲,喜漁美色。而那條小雌蛇……


    雖還沒見過她幻為人形的麵目,但想必是紅粉一隻。


    他的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天她在自己腳下盤成一團,瑟瑟發抖,用乞憐目光望著自己的楚楚模樣,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其實當時,他就生出了一種感覺。


    這隻蛇妖,竟然仿佛想要親近他似的。


    倘若它真的這樣做想,未免也太無知,甚至是該死了。


    千萬年來,他在上境修行煉心,也不是從沒遇到過曾向他示愛的女仙。


    天上有西王母瑤池宮的鳳簫仙女,地上有玉鼎山金霞洞府的金霞仙姬。


    但對這種事情,他向來是不掛心的,更沒有哪個女人,能在他的心田之上,惹下一粒塵埃。


    他所修的玄清之氣,講的就是一泓清水,無欲則剛。


    後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所居的這處煉心道舍,已經有一千年了,不允許任何女仙入內。


    更何況,這還是一條不知道哪裏來的小雌蛇。


    這種想法,令他極其的別扭,並且感到渾身非常不適。


    他將那副畫麵從自己的腦海裏很快地驅逐了出去,隨即閉合窗牖,再次登上坐台,以指拈訣,閉上了雙目。


    ……


    羅天法會的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了。


    這七天裏,除三清之外,有名有號的六禦大帝,五方五老,天庭眾仙,以及地上蓬萊三老、南極仙翁……悉數前來赴會。上境的上空,終日瑞靄繽紛,祥雲飛升,瑤台裏瓊香氤氳,寶閣中仙筵不斷。每日早晚,在巽風台上,更有精通黃卷上經的道門宗師為齊聚而來的道家弟子講經釋卷,傳授天機。


    山門的結界,確實就像烏威說的那樣,從第一天起就打開了。


    甄朱跟著烏威,還有許許多多和他們一樣的東西,湧入了山門,期盼抓住這千年一遇的機會,窺聽到往日斷不可求的仙機真諦。他們自然沒有資格像道家正宗弟子那樣,位列巽風台下聽經,而是紛紛藏身在附近的草木或是山石之後。他們當中,有樹怪,花妖、狐仙、魚精,雜七雜八,天上地下,各種各樣,什麽精怪都有。烏威總是早早就能替甄朱搶到好位置。每次聽經的時候,他也全神貫注,連一個字也不會放過,唯恐漏聽了什麽重要的法門,晚上回來,甄朱在樹屋裏輾轉睡不著覺的時候,總能聽到樹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烏威在連夜修煉。


    每一天的清早,烏威總是興奮地告訴甄朱,他自覺昨夜靈力真的又有了進步,同時督促甄朱和自己一起修煉。


    但甄朱卻有不在焉。


    她盼著進入山門,盼著羅天大會的到來,為的可不是修煉,而是能再次見到青陽子。


    但是那麽多天過去了,他又怎麽是她想見就能見到的人?別說近距離見麵,就連他的背影也沒看見過。


    失望了六天,直到最後一天,她才變得興奮了起來,無比的期待。


    第七天的最後一壇晚課,將由鴻鈞老祖的閉門弟子青陽上君親自為道眾們講經。


    那一天,一大早,巽風台周圍的聽經位置就被精怪們一搶而空,烏威照例,搶到了個最好的位置。


    仿佛度日如年,終於熬到了傍晚時分,伴隨著那熟悉的晚課鍾聲,甄朱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終於,她看到他在三代弟子的持護之下現身了。


    他以玉簪將黑發在頭頂束成道髻,一身道袍,潔白如雪,在振衣的晚風之中,登上了巽風台,開口開始為座下的道眾們講經釋卷,一時間,鸞鳳飛舞,仙鶴唳雲,有玄猿登台獻果,有靈鹿銜芝而來,山邊天際星子光曜,巽風台上花雨繽紛,人人心醉神迷,四下靜寂無聲。


    他的聲音,中氣充足,平和舒緩,卻又帶著一種仿佛透入了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隨風飄進了甄朱的耳朵裏。


    她前世的愛人啊,今生已經成了老祖座下的弟子,此刻正高高地端坐在法壇中央,麵若冠玉,雙目清湛,看起來是如此的莊嚴而清正,凜然不可侵犯,而和她的距離,又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巽風台下,道眾和所有聚攏前來聽講的妖精們無不聚精會神地聽著他的講經,而她則望著他英俊的側影,看的癡了,直到講經結束,他下了巽風台,忽然,甄朱看到他身形微微一頓,接著,仿佛遲疑了下,他驀然轉過頭,朝著她的方向,投來了一瞥。


    烏威占到的這個位置,相比較雖然是最好的,但其實距離也有點遠,而且,甄朱也沒化為人形,一直隱沒在一株花樹的陰影下,或許他根本就不可能看到自己。


    但是就在那一刻,在他回眸的一瞬間,甄朱竟然心跳如雷,出於一種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思,她竟然哧溜一下,把頭縮到了一塊石頭的後麵。


    等她終於鼓足勇氣再次探出頭時,他已經隻剩一個背影了,在一眾弟子和道眾的相隨之下,漸行漸遠,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


    羅天大會結束了,今夜子時到來之前,他們這些來自山門之外的精怪,就都必須要出去了。


    大家戀戀不舍地出了山門。


    烏威極其興奮,回到住的地方,以為甄朱睡了,和一隻交好的柳樹精交流著修煉心得,說個不停。


    一輪滿月,慢慢地升上了頭頂,如水的月光,靜靜地灑滿了整片山林。


    這七天的羅天法會,即便甄朱無心修道,但浸沐其中,她的靈力在不知不覺之間,似乎真的也有所進益了。比起從前,她此刻身隨念動,很容易就能變回了人形,抱膝靠坐在樹幹之上,仰頭望著夜空中浮雲遮蔽下緩緩穿梭的明月,一遍遍地回想著今夜他端坐在巽風台上講經的模樣,心潮起伏。


    耳畔依然斷斷續續地傳來烏威和柳樹精交流修煉心得的隱隱說話之聲。


    他這麽興奮,可能一說,就是一夜了。


    甄朱終於下定了決心,悄悄地從樹上下去,找到住在近旁的一株梨花精,請她明早代自己向烏威傳個話,說她有事先離開了,叫他不必再記掛自己。


    離開之前,她在烏威的洞穴口,留下了她之前從懸崖上采到的一株老靈芝,隨後,在月光的指引之下,朝著那扇山門疾行而去。


    山門的那道結界,在今夜子時過後,就又會封閉了。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如果她不趁著今夜子時結界封閉之前再次進去,那麽接下來,恐怕將會很難再有機會去接近青陽子。


    先進去再說吧,至於別的,走一步,看一步。


    而那隻梨花精,甄朱其實早就看了出來,她一直默默地喜歡著烏威,隻是烏威遲鈍,從沒有留意到她而已。


    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一直留在烏威的身邊,也不合適。


    ……


    甄朱趕回了山門,氣喘籲籲,但幸好,終於順利地潛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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