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湛眼神不著意的掃過快被捏碎的棋子,心裏一陣暢快,他還以為這人什麽時候都能雲淡風輕泰然處之呢。


    這不一旦動了筋骨就是聖人也能抄起大刀。


    黑袍人從麵具下發出的聲音透著徹骨的森然,“丞相打算如何呢?”


    滴答,滴答……


    書房裏的滴漏在靜謐的夜裏尤為清晰,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對方的心上,說不清是應和還是較量。


    “打算……,唔,還真是沒什麽打算。”淩湛故作思考的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那樣子倒真像是被什麽困擾著一樣。


    隨後就聽他朝坐在對麵的男人說道:“我隻想知道,若有朝一日我們在朝中釘子盡數被拔除,閣下又當如何?是背水一戰?亦或是找一個替死鬼將一切都堆在他的身上?”


    淩湛說的極其輕鬆就像是閑聊無意有此一問,可是黑袍男人聞聲便冷嗬出聲,“丞相現在越發的會講笑話了。”


    “出師未捷先卻甘拜下風,這可不是你的風範。”


    黑袍人端起麵前的杯盞,吹了吹上麵的熱氣,淺啜了一口,淩湛看著都到這個時候還能這樣跟自己打太極的人,心中的煩悶不禁又多了幾分。


    “說起來我們相識也有二十載了,閣下給了我平步青雲的機會,從司正司的小吏到如今權傾朝野的丞相,準確的說,你與我亦師亦友,而我卻對你言聽計從。”


    “這一路走來,我淩湛從未質疑過你的決定,哪怕是欺君罔上的事,我也是沒說一個不字。”


    “可是如今我卻發現自己從未認識過你,從不了解閣下。”


    黑袍男人桀桀的笑出聲,麵具下黑漆漆的眼眸看了過來,昏黃的燭光下很是駭人。


    “淩湛啊,你還是一如當初我見到的那樣,書生意氣。”


    “記得那時,你看不慣權貴仗勢欺人,欺壓百姓,可是你想得到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成為權勢,變成彼時你最厭惡的樣子?”


    “我當初就在清平茶樓上看見被上峰扔下馬車的你,明明那般狼狽了,卻依然脊背挺立就像是寧折不彎的翠竹一樣。”


    “當時我就在想,這個人若不是腦子有病,那就是個能做大事的大才。”


    “想不到二十載轉瞬即逝,當年那個狼狽的小吏如今也有了質問本座的勇氣了。”


    聲音不算大可是卻像是在淩湛的心裏回蕩一樣,這輩子他最不想提及的就是那段不堪的過往。


    那些‘剛正不阿’隻會讓自己變得滑稽可笑,他在最好的年紀想要做一個好人,偏偏命運將他推向了萬丈深淵,那種冰與火的極端折磨每一夜都會變成夢魘,毫不留情的強迫著自己一遍遍的循環。


    可笑的是,他將自己的良心典當卻隻換來無邊無際的空虛與謾罵。


    權臣,忠臣?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連眼前這個交往了二十年的人都不知道是誰。


    他就像是被人製成了傀儡木偶,掌控命運的提線卻從不握在自己手中。


    淩湛冷漠的看向眼前這個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人,兀的笑出聲來,“閣下說的對,我確實活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我終究是成為了曾經殺死‘淩湛’的人。嗬嗬嗬……”淩湛笑的暢快,可是眼角隱隱泛著的水汽卻平生多出幾分淒涼。


    黑袍人呐呐開口,“你說的不錯,‘淩湛’死了,可是‘他’要是不死,又豈會有如今權傾朝野的淩丞相?”


    “說到底你還是要感謝本座,人生在世,及時行樂。不然就靠著這麽一個小吏的位置,任誰都能踩你一腳。”


    “世道如此,做個惡人又有何不好?至少壞的明白,就算背了罵名那也比當個偽君子強上百倍。”


    淩湛臉色越來越黑,他想不到這人竟然含沙射影的說自己是個偽君子!


    真是可笑,自己是被這個形同鬼魅的男人一步步牽引著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到現在他還要說自己虛偽。


    若說虛偽,誰還比得了眼前的人,相識二十載,自己給他當牛做馬二十載,居然連對方的真容都沒見過,這樣的話有誰相信?


    淩湛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閣下真是說笑了,某不比尊駕,現在就連淩某都看不懂閣下到底要做什麽了。”


    “今日可以視那些主簿成為棄子,有朝一日您總不會也要將我棄如敝履吧。”


    黑袍人將目光怔怔的落在他的身上,“你若是一定要這樣說,也不錯,至少等到本座將你舍棄的時候不至於太過驚詫。”


    “這個世界知道本座身份的人都不在了,丞相可是我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本座可舍不得讓你去那邊。”


    淩湛聞言怔愣一瞬,眸光閃了閃,他本能的感覺到對方沒有說笑,“好吧,都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既然當初與閣下糾纏,日後的結局淩湛心裏有數,我不會怨天尤人。”


    “因為我從來都不是那個執棋者。”


    “不過,我希望等到那一日,閣下能答應我一個要求,也算全了我的一個心願。”


    黑袍應道:“請講。”


    “若是有那一日,我希望知道閣下的廬山真麵目,不知閣下可否全了在下的心願呢?”


    黑袍男人但笑不語,端起麵前的杯盞停在淩湛眼前。


    淩湛的眸子深了深,最後還是端起自己杯盞,回敬了他。


    無聲的夜連蟲鳥都不發一言,冬季的風卷起庭間落葉給這個夜晚陡然蒙上了一抹悲情的色彩。


    王宮


    鸞鳳殿


    “王後,夜已經深了,估計大王……公務纏身許是過不來,您不妨先休息。”


    此刻鸞鳳殿裏燭火灼灼,跳動的火焰映在王後的側臉,將她嬌美的容顏勾勒得線條柔和,少了白日的喧嘩,多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溫馨。


    半躺在軟塌上的王後身著寢衣,還帶著剛剛梳洗過後的水汽,黑如綢緞的墨發上還有些洇濕的部分沒有幹,鸞鳳殿的褚嬤嬤一邊幫王後絞幹頭發一邊試探的說著。


    “今日是十五,他總要來的,多等一會兒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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