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磨難太過漫長,漫長到他已經恍惚,甚至分辨不出天色已經又漸漸昏暗。雪層漸而聚積,他不敢再走了。他知道自己不得已停了下來,卻轉念又不曉得已經停留了多久,為什麽停留,隻是緊緊地將陸明燭抱在懷裏,蜷縮在枯葉亂石中,看著周遭暮色四合,又看著白雪漸漸籠罩。天穹陰沉,無星無月,隻有不住飄落的雪花透過枯枝樹葉的fèng隙,掉落到他霜雪似的頭髮上。


    他聽見遠處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隨即在更遠的後頭,他看到了一兩點零星的火光。盡管已經疲倦到神誌不清,葉錦城卻還是近乎麻木地伸出手來,虛攏住陸明燭的口鼻。他差不多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麽,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收斂了氣息。那嘈切的錯雜響動突然就近在咫尺了,他聽見動物抽動鼻子和來回走動的聲音——狼牙軍的獵犬,就與他們藏身的枯枝亂石堆幾尺之隔。葉錦城動也不動地靠在那裏,在微弱到幾乎沒有的光中,他看見幾隻獵犬黑黝黝的影子來回徘徊,它們不住地用鼻子在雪地上嗅來嗅去,四下走動。先前麻木的感覺漸漸褪去了,他隻覺得毛骨悚然,冷汗一層層地湧上來,掩著陸明燭口鼻的那隻手也哆嗦了。那些獵犬似乎預感到這附近有異樣似的逡巡不去,隻要昏迷中的陸明燭發出一點響動,那就什麽都完了。


    俄而一陣死寂,葉錦城正自提心弔膽,突然聽見一聲獵犬抽動鼻子的聲響,隔著黑夜和他堆擁起來的枯枝,簡直就在距離他們不足一尺的地方,差點就驚得他漏出氣息,隻覺得手足俱軟,三魂七魄被驚掉了一半,卻總算是控製住了。這場大雪困住了他們,叫他們無路可走,卻也掩蓋了他們一路遺留下來的氣息,更下得這夜色昏黑,伸手不見五指。葉錦城汗如漿出,那些獵犬在外頭嗅來嗅去,那些聲音和著無孔不入的寒氣,弄得他的喉嚨也癢了起來,如果這些畜生還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遠處的零星的火把近了些,他聽見狼牙兵們發出低沉的呼哨,那些獵犬聽到聲音,終於返身往回跑開。葉錦城汗濕重衣,卻仍舊不敢掉以輕心,外頭的火把和淩亂的腳步聲在周遭逡巡了幾圈,終於又往更遠處去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簡直讓他覺得自己方才是真真切切死過一次了。葉錦城拿開掩著陸明燭口鼻的手,稍稍鬆開了些查看他的情況。


    懷中的陸明燭突然輕輕地動了一下,葉錦城吃了一驚,他們離得太近,近到不需要怎樣的光,他也能看清陸明燭的眼睛。它們微微張著,裏頭浮動一層朦朧模糊的光,黑沉沉的積澱著無數心事,這雙眼睛才剛剛醒轉,猶自懵然地顧盼了一會兒,才像是突然認出了葉錦城。


    葉錦城看見他的嘴唇微微動著,卻隻能聽見一點微弱的聲音,他不得不把耳朵湊上前去,才勉強分辨出一點陸明燭的話。


    “……我好冷……別走……再……再抱抱我吧。”


    他耗盡力氣似乎隻來得及說完這句話,隨即又緘默無聲,再也不動了,隻有冰冷的手挨著葉錦城的手,徒然作一個挽留的姿勢。葉錦城把那隻手握住,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裏。他想叫他一聲,可因為心痛,卻隻能哆哆嗦嗦地發不出聲音,眼睛是幹澀的,他連一滴眼淚都再流不出來了,隻能低下頭,將臉頰埋進陸明燭的肩窩裏,聆聽著四下寂滅的飛雪。


    (一八二)


    周遭漸漸又恢復了安靜,連那一點零星的獵犬發出的動靜也不再聽得見了。葉錦城在雪窩裏躲藏了半時,也猶自冷得上下牙齒不由自主地磕起來,卻也隻能束手無策地抱緊陸明燭,費力地分辨外頭的動靜。


    過了許久,也不再有什麽響聲傳來。他不願意放開陸明燭,可是卻不得不外出探查情況。葉錦城小心翼翼地伸展了一下酸痛不已的四肢,慎之又慎地從那雪窩裏頭爬出來。借著那黯淡到幾乎沒有的星光,看見周圍的雪已經積到兩三寸的厚度,上頭淩亂不堪,盡是方才狼牙兵和獵犬們的腳印。寒風早已經停歇了,倒也不需要再在意上下風向的問題。四肢百骸一陣陣劇痛和沉重,他催動那幾乎喪失殆盡的內力,抬手用力拍在穴道上,強迫自己清醒。他已經能覺出另一種絕望的信號,胸口隱隱作痛,喉嚨裏泛著腥甜,小腹更是一片冰涼。這情狀已經昭然若揭,他心知自己已經到了極限,不過全憑一股執念強撐,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葉錦城看了看周圍淩亂的腳印,還是下定決心現在就走。趁著這雪地上還有狼牙兵的腳印,自己添一些上去,他們若是繞回來,一時半會也未必能從這一片狼藉中發現什麽。若是等到後半夜,雪把這腳印掩蓋了,他再這麽踩一行孤零零的上去,簡直就是在給狼牙兵指路。他打定主意,便返身去把陸明燭抱起來。


    後頸一痛,眼前不由自主地暈眩了一下。葉錦城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硬生生任那寒意從四麵八方侵襲而來。他隻怕挪動一下,自己就一頭栽倒,再也起不來。好容易等待這陣暈眩過去,他才艱難地轉過身,分辨了大致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踏在百丈玄冰刀山火海之上。命硬如他,也從未受過這樣讓人絕望的罪。就算是身陷狼牙軍的囹圄之中,也沒有眼前情狀可怕。在狼牙軍那裏,橫豎也就死他這一條命,雖然他是個怕死之人,卻更怕看到陸明燭死在他眼前。他曾經親眼看著母親的死、唐天越的死和師父的死,再也沒法承受陸明燭也在眼前離去。


    胸口一陣陣抽搐似的隱痛起來,葉錦城不得不背靠著一棵樹,站在那裏休息了片刻。他不敢坐下,也不敢放下陸明燭,生怕坐下了就站不起來,放下了就抱不動。在這無涯的雪地密林間行走,整個人也漸而進入一種飄忽無我的境地,疲勞感漸漸離棄他遠去,腳下仿佛踩著鬆軟的木棉,輕飄飄地竟然漸漸感覺不到疲累了。他在恍惚中意識到,這並不是什麽好現象,可是這種不祥的徵兆在這時候卻是他正需要的,隻有暫時感覺不到勞累,才能走得更遠一點。


    他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連帶著腰際失去平衡,手臂一下子就軟了,幸得他反應還算快,竭力拉了一把,才沒有摔到陸明燭。葉錦城懵然地向下看了一眼,隻見微亮的雪光裏,半埋著一塊黑色方石似的東西。他已經迷迷糊糊不太分辨得出,正要抱起陸明燭走開,心中卻微微一動。葉錦城艱難地挪動了一下姿勢,蹲下身去用手拂掉上頭的雪。借著光,他終於看清,那是一方黑色的半殘的石碑,頭一個字已經破損,他用手摸索了下,卻還是依稀辨認出幾個字來。


    這是河東道的界碑。葉錦城張了張嘴,想把這個消息告訴陸明燭,可看著那安靜而且蒼青的麵頰,他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喉嚨像被刀片刮過似的劇痛,他隻能無聲地彎下脊背,把額頭貼在那冰冷刺骨的界碑上。雪夜太過寒冷,就算有感激的淚,也來不及淌下就要變成冰。雖然前頭仍舊是漫漫長路,可總算是有了一點盼頭。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帶著陸明燭上前。起先他走一段,還不忘去探探陸明燭的額頭和鼻息,再後來,他便根本喪失了這種勇氣,隻曉得渾渾噩噩地向前走。夜漫長得就像這雪原一樣沒有邊際。葉錦城知道,越過了河東道邊界,就是官軍所轄的地方,他們身處荒郊野嶺,也許能碰見巡山的唐軍,不過這希望真的是太過渺茫了。狼牙軍不敢深入河東道方向,卻不會放棄在這模糊的交界地帶巡查搜索,如果不能盡快越過這裏,周遭仍舊是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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