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意識到,前麵已是死路。他這一生情劫坎坷,不算順遂,年輕時也曾經鑄成大錯。多年來他篤信因果,已應下年輕時所立誓言,心知自己未必能夠善終,卻也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死去。連日來洪英的舉動都有了答案,若不是他今日做了手腳,死到臨頭隻怕還無知無覺。葉錦城抬頭看著窗戶上那一片朦朧的月光。上頭糊著明紗,月色流瀉在上麵,那一塊也微微發亮著,成了這間黑洞洞的囚室裏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有那麽好一會兒,他就盯著那透出月色的紗窗定定地看——不管在什麽地方,這月色總是一樣的。他認得的許多人,他不認得的許多人,就算各不同命,也共此明月。陸明燭不知是否已經安全,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抬頭看這月亮。九霆和杏子,還有唐天霖和風連曉,營地的許多人,以及家中那些忠心跟隨了他多年的僕役夥計,還有已經走了許多年的母親、師父和唐天越,他們不知此時都在哪裏,在做什麽。這麽想著想著,他似乎覺得漸漸很平靜了,也不再能感覺到夜裏越來越重的寒氣。


    如果不想生受那二百刀的活罪,就在此刻自我了斷,也是個不錯的方法。洪英連日來不肯透露半點消息,無非就是怕他畏罪自盡。如果此刻就這麽死了,倒是可以讓洪英懊惱好一陣子。葉錦城四下看了一圈,一時沒找到什麽可用的東西。桌上倒是有杯盞,可如果摔破了,聲音必然惹得外麵人進來查看。他的目光落到衣擺和床褥上。是了,隻能用這個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想仰天大笑,笑這命由天定,半點由不得凡俗之人。青白的閃電和驟雨拉出的慘白簾幕,橫樑上母親晃蕩的雙足和活了一般沖他撲來的白綾都猶在眼前。這一幕是他曾經深深懼怕又痛恨的,可如今他竟然要和母親落到一樣的下場了。死是一件清楚又模糊的事情,他很多天前就已經知道,被關進這洛陽牢營,如果不能得救,遲早就是一個死;可這死期不到眼前,又似乎沒那麽可怕。可今天聽到的這一番話,叫他措手不及,並且從未如此真切地感覺到,死亡已經迫在眉睫。


    他看見自己抓住褥單的一雙手,蒼白又扭曲,還布滿著許多剛剛結痂的傷痕,可就算這樣難看又狼狽,那手上浮起的筋脈卻還在鮮活地輕輕顫動。就是這樣的顫動讓他的雙手停住了。沒錯,就算迫在眉睫也無可逃避,可隻要刀尖還未真真切切地剜在身上,他就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紅塵紛擾,可又如此迷人。他留戀的事情還太多,那叫他執念了快二十年的情劫尚未有定數,他卻隻能這樣結局了。


    “……明燭……我……不想死……”他躬下身子,將臉埋在手背上,雙肩終於止不住地簌簌顫抖起來,“我還……不想死……”


    營地裏亂成一片,自從匆匆忙忙換了地方,這裏就比先前更加狹小了。隻是最主要的一件任務已經完成,那偷出來的城防圖,早已經完好無損地交給了唐軍。洛陽大戰在即,就算是狼牙軍內部,此刻也是人心浮動、惴惴不安。葉錦城和陸明燭連日來沒有半點消息,所有放出去打探消息的,都石沉大海。


    何予德去見了努布羅,又得了打探的結果,證實他所說都是真的。可順著這條線再往下去,隻能知道葉錦城和陸明燭在楓華穀附近被擒,後麵到底如何處置,一概不知了。幾日下來無果,所有人都陷入無頭無緒的焦躁中去,何予德召集人手昏天黑地地開了好幾日的會來議事,也沒有什麽辦法。


    “這樣下去不行。設法知會義軍和其他江湖門派,這兩個人絕對不能死。”何予德把手裏的東西一扔,精疲力盡地揉著額頭,“明教那邊,再派個人去問問——”


    “何先生,何先生!明教陸掌使來了!”外頭突然有人敲門,聲音不大,卻在這間屋子裏掀起一陣疾風驟雨似的波瀾。


    “什麽明教掌使?!”


    “就是陸明燭陸掌使啊!”


    何予德直跳起來,這邊門卻已經開了,陸明燭挾了一陣冷風快步走進來。屋子裏的幾人像是潮水一般直撲過來,一下子就將他團團圍住了。陸明燭也不多話,三言兩語就將多日來從頭到尾的事情解釋清楚。何予德正要再問他細節,突然外頭又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隨即是林巧巧帶著哭腔的聲音:“何先生,何先生!開門呀!”


    聽她聲音就像是發生了大事。門一開,林巧巧和韋佩瑤兩人,就一頭撞了進來,林巧巧臉上已經哭花,眼圈兒也紅著。


    “何先生,不好啦,阿瑤剛從洛陽回來,看見狼牙軍在四處張榜呢……他們抓了葉師叔,說是三日後在城門口南天圍場那邊,要……要……要判他二百刀剮刑呢!”


    “什麽?!”葉九霆直跳起來,一把抓住韋佩瑤,“韋師姐,你看得真切?”


    “我怎麽會看錯呢!”韋佩瑤的聲音也哽住了,“布告是才張的,我出城的時候恰巧看見了,那麽多人圍著看……我——”


    周遭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沉默席捲了。也不知道這樣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多久,陸明燭突然用一種空洞的聲音重複葉九霆方才的問題道:“你——看真了?”


    “……不會,”韋佩瑤露出痛苦的神情低下頭去,像是因這種殘忍的逼問而喘不上氣似的按住胸口,“不會看錯的,真的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見陸明燭轉身快步走開,看他那樣子似乎是想往外麵跑,卻隻推開了門,就在那裏扶著廊柱,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


    (一七三)


    葉錦城坐在那裏,聽著淅淅瀝瀝的寒雨。在朦朧的印象中,寒雨在這個深秋的月份幾乎就沒有停過,渾然不像是北方的季節。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隻是凝視著一些狼牙軍士進進出出,將一些東西擺在旁邊。等到所有人都離去,四下重新歸於沉寂,他才拖著鐐銬站起身來,逐一去查看剛送來的物件。


    那是一套衣物。頭冠、裏衾和外衣、靴褲等物,都一應俱全。葉錦城用一根手指挑起那件外套看了看,隻見杏色緞底,上頭金線和黑珠線繡著飄飄灑灑的銀杏葉紋樣,袖口自手肘後頭打著長長兩條襉褶,連帶著衣擺腰下也是數條同樣流利的襉子,也一律以杏色錦緞緄邊,腰掛配飾,一件不少。這是一套藏劍弟子的衣物,不是眼下最時興的樣子,卻是格外華麗神氣的一套。葉錦城看著看著便笑了,鬆開那勾著衣服一角的手指,把它們軟趴趴地撂回盤子裏。正在此時有狼牙軍進來給他換了手上鐐銬,道:“將軍吩咐帶你去沐浴。走。”


    葉錦城臉上的笑容收了,可腳步十分鎮定,幾乎是低眉順眼地跟著那狼牙軍士去了。不多時沐洗歸來,他索性也就直接拿起才送來的衣物,從裏到外,不緊不慢地一件件往身上套。也就是在這樣慢條斯理地打扮自己的時候他意識到,不管偷聽得知的消息是多麽地可怕而又折磨心誌,這些天來的湯藥食物卻還是發揮了用處,傷好得差不多,連肌骨都潤澤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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