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隊伍遇到突襲的那個晚上還歷歷在目。他承認陸明燭對他伸過手來的時候,他實在是開心的,就算陸明燭並沒有原諒他,可至少還會顧及到他——他無法報答這種寬容,因此隻能推開了那隻手。隻不過他清楚自己當時說的也是事實,如果帶上他,兩個人必定都跑不出去。可看到陸明燭真的如同飛鳥投林般頭也不回地離去時,他還是轉過了頭,不敢再看。如此這般,他也覺得自己實在是矯情,可人心就是這樣。他原本沒有指望別的,在那種時刻,他隻真真切切地希望陸明燭能夠全身而退便好,可那種關頭一過,若說他不後悔,那絕然是假的。叫他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麵對接下來的無數考驗,他怕得要死——就是這樣,他已經無數次地意識到,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凡俗之人,麵對生死,就算表麵能夠竭力維持,心底也始終無法坦然。


    不管洪英在賣什麽關子,說到底不過就是一死。他雖然怕死,可這死亡現在畢竟還沒有確確實實地壓到他頭頂上來,也著實沒有那個精力時時刻刻都去怕得哆嗦,因此,該吃的飯還是要吃,該睡的覺還是要睡。葉錦城坐在那裏一麵思索,一麵慢條斯理地一口一口將那些飯菜都打掃幹淨。想事情想得頭痛,他扔了箸剛想著要去睡,就見外頭洪寧帶著人走進來,幾個狼牙兵上前就拉他起身。


    “小洪校尉,這是?”時至今日明明已經完全撕破臉,他卻還是習慣性地保持著周到的稱呼和溫柔的語氣,盡管在這種時刻,這些聽起來隻叫人覺得更加諷刺。洪寧聽他這麽稱呼,也堆起一臉陰陽怪氣的笑來,道:“葉先生這幾日得空休息,看起來倒是精神多了。我家將軍吩咐的,給您換間房住。”


    葉錦城聽罷這話,立時以為如先前所料,他們單等他這幾日緩過勁來,就要立即再度提審,這麽反覆地折磨他,以把他心誌消磨殆盡。他很清楚,自己性格有時有些黏黏糊糊,缺乏決斷和剛硬英武,可也正是得益於這種有些粘韌的性子,比起消磨時間和軟綿綿的不配合來,他們決計贏不過他。不過就是再受刑罷了,這點痛他還忍得。葉錦城一時這麽想了,反倒不覺得有多害怕,隻順從地跟著那些狼牙軍士走。誰知洪寧卻將他帶出了牢營關押重犯的牢房那片,直帶進南麵那片屋子的一間房中。待到進了去,葉錦城才發覺,這裏就是間尋常的客房,甚至比一般客棧之類的地方還要好些,陳設用具,一應俱全。洪寧吩咐給葉錦城換上精鐵鐐銬,那鐐銬也不是很長,除了不能跑動以外,自己端水倒茶洗漱穿衣,都沒有什麽妨礙。


    這與他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樣。葉錦城滿腹狐疑,不由道:“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葉先生好好住著吧。”洪寧笑了兩聲,轉身帶人走了,隻留下幾人站在門外看守。


    葉錦城一屁股坐回床榻上,愣住了。那床榻很柔軟,柔軟得叫他發懵。如果洪英不是打算現在提審他,反而給他換了這麽一處地方,那無非就是見他不吃硬的,轉而想要用懷柔手段引他自行卸下心防——不,不對。隻要略一思索,他就立時意識到洪英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尤其是他們犯下的這類案子,人犯的時效很是短暫,隻要有人被抓,消息泄露,營地和線索早就轉移殆盡,時間拖得越久,留下的東西越少。這便是為何一開始他竭力拖延的緣故。其實從軍械庫那日開始,到如今已經前前後後快有一個月了,城防圖一定早就交給了唐軍,屠狼會營地也早就轉移,包括一應線人,在這段時間裏早就撤換的撤換放棄的放棄,他葉錦城,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太多用處了,洪英為何還要這麽對待他呢?


    心思微妙地轉了一下。他想起從前多次和洪英交往之時,對方總是不大規矩,滿心想著一些不上檯麵的事情。可到了這個份上,他不認為這一點還能夠成立。他不是十幾歲的美貌少年,眼下又落到這個境地,除去狼狽,別無長物,洪英見他光鮮時所動的那種念頭,現在不可能還存在。更何況這麽長的時日結交下來,他十分清楚洪英的為人,斷不是分不清輕重的人,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而壞了正事。可這麽一來,他就越發地想不明白了。


    不管葉錦城是不是想得明白,這牢獄裏的日子倒是過得越發不像牢獄了。也不知道洪英派來的醫官用了些什麽靈藥,身上的各處傷口癒合都格外迅速,隻是依稀覺得晚上的覺睡得越來越沉。而與此同時,每日送來的菜色也開始越發精緻起來,似乎是考慮到恢復傷勢的需要,分量也一應變得充足了。


    葉錦城不喜歡這種感覺,卻又無可奈何。這還不如牢房裏睡著來得踏實,起碼在那種陰濕寒冷的地方躺著,心裏想著接下來可能要麵對的死亡,還更容易接受一些。現在錦衣玉食的日子過慣了,要再麵對死亡,隻怕就沒有那麽容易了。這大約也是洪英消磨他心誌的另一種方法,幾日下來他覺得自己簡直像是養肥了待宰的雞鴨,卻毫無辦法。外麵也沒有任何消息傳進來,他心裏清楚,隻要是可能的情況下,葉九霆等人絕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到現在還沒有動靜,隻怕是自顧不暇,或者是狼牙軍根本就沒有透露出半點消息。可是,如果陸明燭全身而退,並且和屠狼會舊部接上了頭,自己的情況,無論如何也是會被得知的。可他此時身陷囹圄,眼下對於外頭情況半點不能知。


    “沒消息,一點都沒有。”何予德本來心事重重地拿著剪刀去剪那燭芯,就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立時和葉九霆對望了一眼,“進來。”


    進來的是唐天霖,帶著一身的血腥味,他看了何予德一眼,又看了看葉九霆,道:“還是沒消息。”


    因著習以為常的內斂情緒,他說話的語調還是那麽沉穩,可更加沙啞的聲線透露出他已經精疲力盡了:“這前前後後都快一個月了……我們多方打聽也沒有用,如果不是狼牙軍瞞得太好,難道是他們已經……”


    大約是顧忌著葉九霆的情緒,他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完,葉九霆卻已經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隨即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把臉頰埋進雙手裏麵,從唐天霖這個位置望過去,隻見葉九霆兩片肩胛骨奇怪地在衣服下聳立起來,似乎在竭力頂著什麽不想它塌下來的情緒。何予德也不說話了,三人各自沉默了好一會兒。半晌之後何予德轉頭問葉九霆道:“明教據點那邊有什麽消息沒有?”


    “沒有,”葉九霆把臉從手心裏抬起來,光暈下眼眶依稀有些發紅,“前幾日陸明燈派人來,將陸嘉言從我這裏接走了,我問了他們了,也說沒有一點消息,說陸掌使也沒回來。”


    “我們出任務當日,他兩個人最後是一起跑的,興許後來又出了什麽事,失散了也不一定。”唐天霖沉吟地摸著下巴,“隻是明教那邊……”


    葉九霆抬起頭來,兩人心照不宣地對望了一眼。對於舊日的恩怨,他們知道得很清楚,也都在想著另一種共同的可能性。陸明燭恨極葉錦城,一旦他們二人落單,如果碰見了什麽危急情況,誰能保證舊日的仇怨不會在此時爆發,讓人想要一併報了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情況隻怕比單純要對付狼牙軍還複雜千萬倍。假使明教那邊已經知道什麽消息,卻不肯透露給屠狼會,那他們也真的是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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