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心裏像是被蜂蜇似的猛然痛了一下,隨即那種疼痛漸漸擴散開來,裏麵夾雜著麻木,可在這麻木中自有另一種清醒,這種清醒大約是叫做宿命。這雙離他近在遲尺的手,曾經溫柔地愛撫過他,也曾經無情地揮起利刃傷害過他,後來還小心翼翼地顫抖試探想要求得他的原諒,可是無論是什麽時候,在他記憶裏的這雙手,都是白皙幹淨的,哪怕在大光明寺所有人都滿身浴血時,它也都是白皙幹淨的。而楓華穀——楓華穀至今對他來說,都是不清晰和不真實的記憶,因為不相識,即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也至今無法將楓華穀時那少年藏劍弟子顫抖蜷曲的雙手和葉錦城聯繫在一起。可是時移世易,歲月更迭,他今天又一次看到了,看到和關於楓華穀的模糊記憶裏相似的場景,兩簇虛影重疊在一起,漸漸合成一個清晰的實像,太清晰了,清晰得叫他雙膝一下子就沒有了力氣。陸明燭生怕叫人看出異狀,隻好低下頭,合上了眼睛不再去看。


    可看是不能再看,他卻還是聽見有人一路大聲地說話,並且往這裏走來。隨即好幾個人陸陸續續走進這間窄小的囚室,把搖曳的燭火晃得更縹緲,汙濁的氣息變得更憋悶。陸明燭抬頭看了一眼,本來正在悄無聲息疼痛著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看見來的是洪英,還穿著趕路時的那種戎裝和披風,正側耳聽著身邊的洪寧悄聲說著什麽。


    陸明燭低頭去尋找葉錦城的眼神,卻見那銀白的睫毛已經緊緊地合上了,再無法同他進行那點少得可憐的交流。葉錦城側著臉枕在幹糙裏,原本還算得上是俊俏的臉塌陷下去,無數幹結的血跡和燭火,將他的臉勾勒出深深淺淺的暗影。洪英好像是聽罷了洪寧的話,陸明燭看見他走上前來,伸出足尖抵著葉錦城的下巴,輕輕一勾想要把葉錦城仰麵翻過來。他用的力氣不是很大,葉錦城又無知無覺,一時隻被他擺弄成側臥的姿勢。仿佛是不耐煩了,洪英腳上使了點力,用力踢了一下,大約是牽動到無數的傷口,隻見葉錦城那虛軟無力的身子一陣輕輕的抽搐,像是條已經被放在砧板上卻竭力掙紮求生的魚無力甩動尾巴一般,他弓起腰背簌簌顫抖起來。也不知道這樣的反應從哪裏惹怒了洪英,陸明燭隻見他抬起腳來,又用力踢了葉錦城一下。


    這一下不像是踢在葉錦城身上,倒像是踢在陸明燭心上了。不知道怎麽的,興許是因為長時間的飢餓和寒冷,陸明燭突然覺得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都在這一瞬間被無限地放大和放慢了,火把的光暈裏,無數幹糙的沉屑隨著洪英這一下的動作紛紛揚揚地飛捲起來,像是一捧被風吹起的、沉澱了二十年的歲月塵埃。他仿佛聽到嘩嘩的雨聲,也仿佛記起,自己也做過這麽一個動作,在那個時候,葉錦城就像他自己此刻這樣,隻能夠束手旁觀。雖然他從未起過殺心,可是那些痛楚是真實的——就好像他此刻也在止不住地痛了起來一樣。門派之爭無對錯可論,他不覺得自己當年做的事情有什麽錯,就好像現在勢力之爭也無對錯可論,洪英眼下所做的,也沒有什麽錯——人活於世,立場不同,各為執念罷了。隻是就算對錯無論,傷痛卻依然是存在的。他怔怔地看著洪英,用在他眼裏一下比一下更慢更狠的動作,連著踢了葉錦城好幾下。


    葉錦城早就痛得醒了。可眼前隻見光影幢幢,他看不清什麽,隻能隱約感受到嘈雜的人聲和一下下的重擊。有人在大聲地喊叫什麽,他竭力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來人,卻連自己此時是站是躺都分不清楚。四肢百骸疼得像是才被打斷又接好過,他竭力蜷縮起不聽使喚的身子,想要竭力躲避,卻被人抓住頭髮一下子提了起來,是洪寧的聲音,惡狠狠地在他耳邊重複著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說!你們剩下那兩個同夥,跑到哪裏去了?!”


    後背猛然撞上了堅硬的行刑柱。所有皮開肉綻的傷口一下子就蹭得裂開了,痛得葉錦城發出垂死的哽咽來。更明亮的火光移到近前,劇痛帶來的疲憊和眩暈漸漸褪去一些之後,他突然看清了,麵前站著的正是洪英。盡管早就知道洪英遲早會來,他還是受驚一般向後躲了一下,卻根本無濟於事。洪英走上前來,伸出手把葉錦城的下巴抬起來,葉錦城看見他嘴角浮起一個冷笑。


    “整天跟我稱兄道弟,背後來這一套。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他說著用力一甩手。葉錦城被他一個耳光打得偏過頭去,那些原本積存在喉嚨裏的血沫就這樣星星點點嗆咳出來。洪英嫌惡地向後一退,躲避著那些飛散的血跡,冷聲問洪寧道:“你來這裏審了幾日了?”


    “將軍,四天了。沒說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


    “真他媽不會辦事!”洪英嗤之以鼻,“以往我帶你們去洛陽府大牢多少次,就算你是頭豬,聞都聞會了,光打有什麽用?”


    洪寧和一眾狼牙軍士低頭不敢出聲。洪英向前伸了一下手,卻忌諱又嫌惡地收回來了,改用手裏佩刀刀柄重新將葉錦城的下巴挑起來,道:“還有兩個人呢?到底在哪裏?”


    陸明燭突然看見葉錦城嘴角依稀掀起一個嘲弄的笑來,連帶著眼神也變得清明了。盡管眼角幹結著血跡和髒汙,還是能看出這是一雙好看的桃花眼——這真是一雙非常靈巧的眼睛,在溫柔的時候,顯著十萬分的風流多情。他一直都知道,葉錦城心思深沉,可也最是敏感多疑,總被感情牽掛,才因此牽扯幾十年都斬不斷舊日往事。可就是這樣一雙多情的眼睛,此時睨著洪英顯出一個十足冷漠而且寂寥的模樣來,仿佛不但不在意這世上眾多家國大義兒女情長,連他自己的命也不在意了。


    “……你……是抓不到……他們的……”


    “好。”洪英怒極反笑,也不再嫌髒了,反而伸手連著在葉錦城的臉上拍了幾下,“好。”


    他這麽重複了一次,突然對洪寧和其他人揮手道:“……走。”


    趁著所有人都暫時背對著他們,陸明燭將眼神重新投向葉錦城那裏,葉錦城的眼皮半垂著,上麵密匝的銀色睫毛上頭掛著幹涸的血珠,微微顫抖著像是秋風裏單薄的蝶翼。仿佛是感知到陸明燭的眼神,葉錦城抬起眼睛看了看他,陸明燭看見他翕動著嘴唇,比出一個無聲的口型來。


    別看……別說話。


    一陣酸苦的悸動就這麽從喉頭直衝上來,陸明燭突然覺得眼睛裏好像起了一層霧,立時就遮擋住了眼前葉錦城的臉。他明白葉錦城的意思,從一起被抓進這裏開始,葉錦城就一直在力圖保他。所有在嚴刑拷打之下裝模作樣的戲碼,無非是在竭力掙紮著引狼牙軍相信整件事中陸明燭並不知道什麽。葉錦城固然是因為明白自己橫豎逃不掉毒打拷問,轉而竭力護他,有個人保存實力,興許在後麵還能有所轉機,可就葉錦城來說,到底是要具備怎樣堅定的心誌才能完成這件事呢?


    就在這時候,有兩個狼牙軍士去而復返,快步走上前來,一個伸手捏住葉錦城的下巴,將他整個臉抬起來,另一個拿出一瓶藥汁似的東西,動作粗暴地灌到葉錦城口中。葉錦城一下子掙紮起來,痛苦不堪的嗆咳表明他正在極力想把那些東西吐出去,可卻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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