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燭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心也開始滴滴答答地淌出血來了。他是受了些刑,現在還在痛得厲害,可他怎樣也沒有想到,他們已經把葉錦城打成這樣。


    “早先沒將你們關在一處,為的是怕你們串供,可眼下倒好,你們兩個,一個說認得,一個說不認得,奇了,隻好叫你們當麵對質。”洪寧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語氣調侃般地對他們兩個講話,末了轉頭看了看陸明燭,“……你還是說不認得他?”


    “不認得。”陸明燭的回答還是那樣斬釘截鐵,連一絲遲疑都沒有。葉錦城傷倦已極,似乎連那分腿跪坐的姿勢都感覺不到痛了,隻是抱著那行刑柱紋絲不動。被水浸濕的白髮一綹一綹垂在額前,將他臉上所有傷痛的模樣都掩蓋了。兩人其實離得很近,陸明燭簡直覺得自己隻要稍微向前傾一傾身子,就能伸手把葉錦城的頭髮撥開——可他的手被反綁住了。


    “好,不認得是吧?我信你。”洪寧突然這麽開口說了一句,一轉頭對著葉錦城,道:“聽到沒,他說不認得你,你卻說他是來接應的……看來這接應的另有其人……說!你們三個當時在外麵講了什麽話叫人聽見了!為什麽要殺守衛!”


    葉錦城緘默不語,洪寧揚了一下下巴,一旁執鞭的狼牙軍士又走了上來。那鞭子淩空甩起來發出一聲脆響,陸明燭眼睜睜看著葉錦城袒露出來的掩藏在血跡下的白皙後腰,隨著那聲揮鞭的響動,受驚似的顫了一下。


    陸明燭也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還好火光微幽,還好他及時控製住了自己轉頭的意願,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鞭子落到葉錦城後脊上。先前葉錦城是被正麵綁著受刑,後背肌膚除了之前受的兩處箭傷尚未痊癒,其餘還算完好,此時那鞭子一落上去,立時皮開肉綻地分張開來,血跡被揮舞的鞭梢帶著飛濺四散,直給陸明燭吹來一陣撲麵的腥風。


    洪寧轉頭看了陸明燭一眼,卻見陸明燭一臉嫌惡地向旁側讓了讓,似乎在躲避著飛散的血跡。


    “說!你們到底是為著什麽!”


    他說著一腳踹在葉錦城因疼痛而像峭壁一樣聳立起來的肩胛骨上。葉錦城本來麵對著柱子,被洪寧這麽一下重擊,臉頰重重地撞在柱子上,喉頭不由自主地滾動著溢出了半聲痛極的哽咽。


    “……我……不……不記得了……”


    洪寧二話不說,反手抓著葉錦城的頭髮,用力將他的額頭向柱子上磕了一下。那一聲沉悶的響動聽得陸明燭心裏一下子就發慌了,雖然到處暗影幢幢,他還是看見一縷蜿蜒的血跡,像是趨行的小蛇一樣,一下子就從葉錦城的額頭上流下來,越過銀白的眉頭將之染紅,繼而隨著因疼痛而顫抖的眼皮滑落進眼睛裏。葉錦城連連眨著眼,因為那腥鹹血液的刺激,淚水緊跟著不由自主地就溢出來了,將髒汙的臉上衝出淺色痕跡。燭火在不住地躍動,他汪著淚水的眼睛眼神渙散,有那麽一瞬間陸明燭簡直覺得他是在對著自己流淚。


    已經記不得了——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已經記不得了。更何況當年在楓華穀,主事審訊的並不是他。他當時並無心要殺死這兩名俘虜,隻打算逼問出有用的消息來,在整件事結束後,就將他們一起交換給唐門。隻是人就是這樣不願體會旁人痛苦的一種東西,痛不在他身上,他也沒有考慮過什麽。舊日的記憶碎成無數的虛影,他隻依稀記得外麵暴雨連天傾盆而下,昏暗囚室裏奄奄一息的少年藏劍弟子。髒汙和血跡覆蓋了他的整張臉,連眼睛裏的光都將熄未熄了。他都已經記不清葉錦城的臉了。那種時候,跟今天比起來,是全然不算什麽,還是比眼下更痛呢?


    “……我……不記……得……”


    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他竟然還是這麽一句話。陸明燭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能退縮,在不清楚葉錦城的用意前,他不能貿然推翻自己方才極力否認他們相識的話,因此他隻能睜大了眼睛,看著葉錦城蜷曲著一雙傷痕累累的手,那髒汙的手指痙攣地收緊又鬆開,似乎這樣就能竭力分擔一點鞭打所帶來的疼痛一般。他已經徹底沒有了力氣,整個人都委頓在地上,唯有這擰絞蜷曲的手指,還在明明白白地告訴陸明燭,他已經痛到了極點。


    洪寧擦掉濺到臉上的血跡,道:“葉先生記性不好,還是不記得——嗯,看來是不記得。”他這麽一揮手,身邊的狼牙軍士立時又抖動著鞭子發出淩空的一聲脆響。


    葉錦城蜷縮著抱住身前的柱子,跪坐在那裏弓著血肉模糊的腰背,突然發出了半聲嘆息般的哽咽。這聲音讓洪寧立時彎下腰去湊近,那聲音太過斷續微幽,以至於陸明燭隻聽見零星的散碎詞句。


    “……別……別……我、說……”


    “早說不就完了?”洪寧嗤之以鼻,揮手吩咐一旁的狼牙軍士記錄。


    葉錦城有氣無力地嗆咳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氣了,不知道是因為傷倦,還是因為旁的什麽緣故,他說話的聲音,就像是瀕死貓狗發出的嗚咽。


    “……屠狼會……要給唐軍……送……消息,叫我去……打探,洛、洛陽……”


    “……什麽?說大聲點兒!”


    “打探……洛陽軍械庫……有多少兵器和……攻城……多少輜重……還……有……”


    “還有什麽?”洪寧附耳貼上前去聆聽片刻,“既然叫你打探,你打探到了什麽,統統說出來!”


    葉錦城的聲音更小了,洪寧不得不更湊近地去聽。後頭葉錦城斷斷續續報了些數目之類的東西,陸明燭聽不清了,但是他能看見洪寧頻頻點頭,似乎葉錦城說的那些話叫人覺得十分可信。陸明燭轉念一想,就覺得詫異,簡直幾乎是有點悚然了——如果葉錦城的確有像他方才招認給洪寧的一般早就留心過軍械庫前殿的武器輜重,說明他先來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早就考慮到了敗露的可能性,並且細心做了準備,好編出一套說辭在這種時刻使用。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再次佩服葉錦城心機深沉,並且驟然意識到,他作為明教弟子來參與這件事中的一份,其實需要負擔的東西太少。葉錦城卻不一樣,長久以來一直在跟各路狼牙軍官周旋,身上背負的重擔可想而知,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也能事事周全。陸明燭想著想著,陡然在舌尖咂摸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滋味——就是這樣一個事事都思慮周全的人,竟然在當初對他陸明燭而設的那場騙局中把自己也給搭了進去。因為傷痛太深,他一直都不屑於去承認葉錦城當初也有過掙紮和真心,可是事實往往需要歲月來作證,眼下的情形,串連著記憶的碎片,就是這樣一點點逐漸清晰起來。


    “……嗯,還有什麽?說清楚了!”洪寧似乎聽完了最後一句話,鬆開了抓著葉錦城頭髮的手,走到一邊去低聲複述給負責記錄的狼牙兵士。葉錦城在他鬆手的一瞬間徹底委頓下去,像是耗盡了最後一點的氣力,腦袋向前耷拉著再也不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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