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裏,很難受吧。大光明寺那件事情,我是沒有臉再提的……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明明不想再跟我有什麽瓜葛,卻因為機緣巧合,還要一再跟我打交道。你不想看到我,不想聽到我講話,也不想再想起關於我的事情……對吧?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知道。”他又重複了一次,“……恨一個人,是很難受的。雖然是我對不住你,可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就好像當年天越哥死了之後,我一心痛恨明教的感覺……人家都說,最強的人,不是平安快樂的人,而是受傷最深、心裏仇恨最多的人……這話不對。恨別人的時候,自己有多難受,隻有自己知道。”


    陸明燭聽在耳中,竟然一時覺得他句句在理,字字錐心,不由得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我聽得出來你的意思。你不願意再恨我了,對吧?”葉錦城的聲音很輕。


    陸明燭剛要回答,卻陡然聽見樓下起了一陣不同尋常的輕聲響動。身邊的葉錦城好像比他更快,一個支楞翻身坐了起來,道:“你聽,什麽聲音?”


    那是一種許多人在快速走動的聲音,步伐很輕很穩,然而他二人耳力算得上是太好,還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陸明燭雙手伸到衣物下麵,悄沒聲息地把彎刀摸了出來。葉錦城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輕劍握在手裏了。兩人走下床榻,背貼背地站在漆黑的房中側耳傾聽,可是那聲音卻又消失了,此情此景不由得叫人冷汗直流,隻要方才他們沒聽錯,光是想想門外許多走動的人都一齊出於某種原因停止了動作,隻是靜靜地蓄勢待發,就夠嚇人的。


    葉錦城用手肘拐了陸明燭一下,示意他往窗子旁邊走。外麵夜幕已經完全籠罩下來,隻能看見秋日天空顯著高慡靜謐的深藍,無數的星子綴在天幕上頭。葉錦城反手握著輕劍,另一隻手伸出去,將那半掩的窗戶一點點推開,這客棧後頭是一條小街,遠處是鎮子上錯落有致的青瓦屋頂。


    陸明燭伸頭向下看了看,隻見四下靜謐,長街深黑。另一隻手攥了上來,手心裏全是冷汗,隨即他聽見葉錦城幾乎是貼著他的臉低聲耳語。


    “趕緊走……怕是叫人發現了。”


    (一六三)


    陸明燭每每和衣而睡,此時全身上下整整齊齊,就隻有一頭極長的頭髮是散開的,葉錦城可狼狽得多了,為著帶傷的緣故,每每隻能解衣而睡才能稍微舒服些,此時隻穿著裏衣就手執長劍站在那裏。陸明燭弓著腰,像隻輕巧的貓兒一樣躍上了窗欞,他蹲在那裏,轉頭向外麵漆黑的夜色裏瞥了一眼。就是在這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聽見,樓梯上那種沙沙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對於旁人來說萬籟俱寂的夜,在他們這裏是註定無眠了。


    陸明燭給葉錦城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在意其他,趕緊走人要緊。


    “別輕舉妄動,”葉錦城轉頭很慢地用口型說話,“你看不見嗎,下麵那條街後頭,就是巡夜的……萬一不是衝著我們來的,下去弄出響動來,反而壞事了。”


    門板上陡然響起一陣叩門聲,急卻輕而有禮。


    “……誰?”


    “客官,小的是雜役,有些官爺說,二更天縣衙裏走脫了一個要犯,官爺們來查訪查訪,您給開個門。”


    陸明燭與葉錦城迅速對望了一眼,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辦。若是的確來查訪縣衙裏的逃犯,他們不給開門,定然惹人懷疑;可若是給人開門,又怕是狼牙軍引他們入彀的伎倆。若是不予理睬,直接翻窗逃走,縣衙也定然更要懷疑了,隻怕本來沒事,反而壞了事。


    就是這一陣短暫的沉默,已經讓四下裏變得一片死寂。陸明燭從窗欞上放下一條腿來,示意葉錦城他願意去開門,葉錦城卻往他身前一擋,陸明燭感覺葉錦城的手搭上來,虛虛地扶著他,就仿佛是怕他在窗欞上蹲不住,要給他借一把力似的。借著外頭那點朦朧星光,他看見葉錦城額頭上出了一層微亮的汗水,他正不知道葉錦城要做什麽,就聽見外麵有個官差一般口氣的人道:“快點,開門!”


    他看見葉錦城的眼睛合起來。就是那麽一瞬間,門外的喧譁陡然響了起來,陸明燭把唯一的悲魔飢火拿在左手,右手想去反手抓住葉錦城虛扶著自己的手,可他隻來得及聽見那門栓砰地一下隨著大力撞擊斷開的聲音,緊隨其後那蜂擁而來的吶喊和嗬斥一下子就遠離他而去了,隨著身子急速的下墜變得模模糊糊——是葉錦城比他更快,反手使了內力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想伸手去抓葉錦城,卻已經晚了,猛然的一個停頓拉得他手臂生疼,手裏的彎刀刀柄磕在瓦片上發出哢嚓的響聲,這聲音不小,卻完全被屋子裏發出的叫喊和刀劍相擊的聲音掩蓋了。陸明燭掛在屋簷上,那前頭的瓦當僅以泥水黏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先後碎裂開來,不過這一下的借力已經完全足夠他翻身一個躡雲,穩穩噹噹地落在下麵的黑暗裏。上頭的吶喊和打鬥聲非但沒有平息,反而一下子從整間客棧蔓延出去,一時間宿客驚慌的叫喊,和不知多少悄然埋伏在樓上樓下廳堂裏的狼牙士兵手裏的刀劍聲、還有無數紛亂嘈雜的腳步聲,硬生生將這黑夜撕裂了一條碩大的傷口。陸明燭支起身子,剛要向上窺探,就見幾個狼牙兵已經先後探身出窗口,向下窺探,顯然是在尋找著什麽——他隻能立時躬身縮回下麵的暗影裏,一動不動地在裏貓腰躲藏。一時那窗口沒人再向下看,仿佛是所有人接到什麽指令似的,喧譁之聲也開始有了止息的勢頭。陸明燭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他方才被瓦片磨破的手扶在牆壁上,步子也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隻是一下,他就仿佛怕星光窺探到他此時心事一般垂下雙眼,頭也不回地像隻夜行的貓一樣飛快地離開了。


    這是個小州縣,自從洛陽長安被相繼攻占,大唐皇帝喪家之犬一般逃入蜀地,洛陽長安以西的州縣都落入狼牙軍手中。近來唐軍反攻勢頭日盛,洛陽西麵戰事不住壓進,這小小的州縣位於楓華穀的東麵,沒準哪一天就又要轉手易主了。正是因為如此,雖然縣衙沒顯得破敗,可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一股惴惴不安的神色,仿佛傾聽林中潛在危險的群鳥,雖然竭力對闖入者投來威懾的眼神,卻不知怎麽的都有種色厲內荏的感覺。


    縣衙官員早就投靠了狼牙軍,唯唯諾諾什麽也不敢擅自做主的模樣看著很是好笑,隻是對於葉錦城來說,現下的情狀是半點也沒有可笑之處了,雖然這群人內心比什麽時候都虛,可是要把他擺弄得死去活來,也至少有一百種法子。其實他現在心裏倒還不太關心自己接下來的處境,隻是一直在思慮陸明燭是否已經順利逃脫。


    這裏的官兒雖然抓了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自己開審,隻怕上頭說他越級搶功,說一句話就要看看身邊的狼牙軍駐軍長官,模樣甚是可笑。隻是那狼牙軍頭領也不敢擅自審問洛陽府通緝的頭名要犯,因此象徵性地問了幾句話,見葉錦城百不配合,便吩咐暫時收押縣衙大牢嚴加看守,等送去洛陽府的信件得到回覆,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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