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探了一下葉錦城的額頭,發現已經不燙了,看來努布羅的醫術的確是可靠的。陸明燭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坐了起來,起身洗漱。大約沒過多久,就聽見外麵有人敲門了,是努布羅的聲音。


    “陸兄,你們,起來了麽?”


    陸明燭去把門打開了,將人讓進來,努布羅手上還拿著昨天的那個罐子。葉錦城聽見動靜醒來,自己摸了摸額頭。大約是覺出退了燒,他再見到努布羅手上的東西時,也不再顯得那麽排斥,而是低聲同他道謝。一時努布羅將那些白白胖胖的蟲子取出來,陸明燭仍舊覺得不舒服,索性扭過頭不看,直到打理停當。


    “多謝先生相救……我二人先前遇到劫道,隻想回去報信,身無長物,先生救命之恩,日後若是在他處遇見,定當報答。”葉錦城臉色還是不好看,講話卻已經不再像昨日那樣有氣無力。


    “小事,不值一提。”努布羅連連擺手,順手又在葉錦城額上探了一下,適逢陸明燭端著一碗新煎的藥走進來,將它往葉錦城麵前重重一放,沒好氣道:“喝藥。”


    “哎呀,哎呀……陸兄,好急的脾氣,他現在,沒力氣,虛得很呢,”努布羅端起那藥來,比比劃劃,“你餵他嘛。趴著睡,手麻,不好端碗的。”


    陸明燭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卻也不能在努布羅麵前表現出什麽,隻好無可奈何地在榻上坐下來。努布羅扶著葉錦城撐起身來,卻將葉錦城往陸明燭身上一放,叫他趴在陸明燭腿上,笑眯眯道:“這樣,才方便。”


    葉錦城一聲兒不敢出,陸明燭一時臉色鐵青,強忍著要把腿上這比蟲子還讓人反感的人掀下去的衝動,將藥碗遞到葉錦城嘴邊。努布羅在旁邊看著,像是心滿意足一般地嘆了口氣,突然伸出兩手比了個成雙成對的動作,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二位,是……嗯?對吧……對吧?等我去洛陽,找到了他,可能我也就,沒那麽羨慕你們了。陸兄,你啊……對葉兄……好一點,他身子,不好,我昨天說了……虛虧得很。”


    陸明燭端碗的手僵在那裏,恍然明白了這口無遮攔的五毒弟子自以為是的意思後,一時間瞠目結舌,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偏偏連想摔碗走人也不能。隨即是葉錦城趴在他腿上,一口藥嗆在嗓子裏,發出一陣要死要活的嗆咳。


    (一六二)


    努布羅幾次強調,自己是給人瞧病的,絕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葉錦城死,表示願意多留一日。兩人聽了雖然著急,隻怕到楓華穀的時日越晚,越是夜長夢多,但是葉錦城這副樣子,也的確無法趕路,碰見努布羅,倒是命中的造化。三人在這家客店多住了一日,白天葉錦城又灌下去好幾碗那黑乎乎的藥汁,到了晚上,竟然徹底退了燒,人也好了許多。再將傷處的那些蟲子取出來敷上藥,傍晚的時候再看,竟然已經開始幹燥收口,也感覺不到痛了。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認這個五毒弟子在醫術上的確是頗有手段。三人漸漸熟絡起來,晚上很是湊在一處聊了些閑話。努布羅救了人,也給陸明燭省了不少事,可是陸明燭卻還是對他心有芥蒂,緣故無非是他那張不走心就說話的嘴,嘮嘮叨叨、磕磕巴巴地說個一刻不停。葉錦城人舒服了,臉色好得出奇,對於努布羅怎麽胡說八道,竟然一概笑眯眯地點頭,甚至在對於他們二人關係的微妙誤解上,也根本不反駁。陸明燭知道他心裏巴不得這樣,看著心裏來氣,卻又不能說什麽,隻好一再地忍回去。這幾日他跟葉錦城說話多了,反而時常冒出揍他一頓出氣的念頭。一時三人說到二更時分,各自睡去。第二日早上起來,便互相道別。努布羅要去洛陽附近尋人,葉錦城和陸明燭則是往相反的方向。縱然有再多感激,也沒有時間依依惜別,隻簡單道了後會有期,便各自上路。


    “你臉色不好,”努布羅那藥的確奇異,短短兩日葉錦城已經恢復得很好,簡直看不出來身上帶傷,“是在擔心什麽事情?”


    “耽擱的時間太久了,”陸明燭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心事重重地搖頭,“還有我之前說的……他那個相好……”


    他們道別時,其實很是猶豫了一陣。最叫人擔心的事情,莫過於努布羅不小心說出什麽來——殺人滅口,誰都想得到。然而他們兩個都不是窮凶極惡忘恩負義之輩,這種念頭隻是在心裏一晃個影兒就立時被否決了。其實若不是努布羅自己不帶防備,大大方方地說出自己要去找什麽人,他們定然也就耳不聞心不煩了。隻是既然聽說了,就不能裝作沒事的樣子。


    “現在擔心這些沒有什麽用,隻能走快些了。”葉錦城沉吟了一陣,“趕在他找到相好之前到楓華穀,不就沒事了?”


    “你倒來教訓我了,”陸明燭沖他瞪眼,“要不是因為你,怎麽會如此被動。”


    “……是,是,因為我,因為我。”葉錦城點頭如搗蒜,一點反駁或者諷刺的意思都沒有,可陸明燭自己方才那句話隻覺得底氣不足,隻因為他知道整件事情起因並非葉錦城,而是他自己。


    兩人再怎麽抓緊,趕路的進度也實在有限。長途跋涉沒法一直用輕功,也怕引人注目,加之上了通緝榜,也不敢到驛站租借馬匹,隻能硬用走的。原本快馬從洛陽到楓華穀,不過四五日的工夫,此時硬是給他們用了雙倍不止的天數。


    這日到達鎮子上的時辰算得上早,才剛過午後。楓華穀是官軍和狼牙軍正在膠著的前線,他們明顯能感覺到,到了這裏,越往前走,狼牙兵就越發多起來,雖然因即將到來的戰事而紛紛擾擾,盤查也雜亂無章,可是狼牙兵太多,隨時都有可能被撞出破綻,因此越發小心翼翼。陸明燭找人打聽了路途,離楓華穀已經不遠,明日若是早起來走,到傍晚大約能趕到了,因此便在這裏先歇下來。


    葉錦城傷還沒好,陸明燭自己也知道,在這種路途中,保持體力最為重要。兩人各自收拾洗漱,早早爬上床去休息。陸明燭本來有心把葉錦城攆到地上睡,可之前葉錦城病倒,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人打地鋪,現在葉錦城稍微好轉了些,又把人攆下床去未免太過矯情,這種事他實在幹不出來,卻也不肯委屈自己在地上睡,索性也就不管了。兩人沉默著收拾好躺下,葉錦城大約也是心虛,早早爬到裏側,他後背有傷,便側著身子麵對牆壁,留給陸明燭一個隻著黑緞子裏衣的背影。這衣服頭天在客棧逗留的時候洗過,沒了汗漬血跡,顯得綢緞油光水滑的黑,上麵的金銀線紋繡簡直美不勝收。陸明燭掀開被褥躺下的時候隨便瞥了葉錦城一眼,隻見黑緞子襯得一小節露出的蒼白脖頸和銀色頭髮格外刺目。


    他背對著葉錦城躺下來,這才感覺到一種無言的尷尬。先前幾日葉錦城在地上睡,前幾日雖然睡了同一張床,可葉錦城傷重乏力,幾乎都在沉沉睡著,他倒反而輕鬆。隻是此時天色還早,必然不可能睡得著。偏偏這客店的床上隻得一個長枕,兩人各占一頭,背對背躺在那裏品味著這種寂靜的難堪。明明此情此景下,根本不可能有半點曖昧的意思,可同床共枕這個詞一旦躍上心頭,也足以叫人不得安寧。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聽葉錦城長長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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