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他聽見陸明燭發出一聲輕笑。


    “你這算盤打得不錯。”他停頓了一下,葉錦城聽見他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又似乎帶著點揶揄的意思,“這麽多年了……你一點也沒變。”


    葉錦城的雙肩因這句話而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壓下來,壓得他怎麽都抬不起頭。不過陸明燭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沉默下來,可是葉錦城卻覺得周遭一直迴蕩著方才那句話的餘韻。


    陸明燭不知道在擺弄什麽,發出一陣窸窣的響動。葉錦城竭力抿住嘴角,他感覺眼角酸痛,似乎又是不由自主地想流淚了——他知道自己這樣實在很丟臉,他哭得太多,不像一個這個年紀的男人該有的模樣。在母親去世後的漫長少年時代——那在旁人來說,本來應該是最多愁善感、容易傷春悲秋的時光裏——他從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而之後運命的刀風一刀接著一刀而來,一直到現在,他又莫名其妙流了太多的眼淚,好像是要把之前從不哭泣的少年時代的眼淚統統找補回來一樣。葉錦城揉了一下鼻尖,好歹竭力忍住了,隻好局促不安地抿著雙唇。他幹渴得厲害,後背的傷已經由先來那種火辣辣的痛轉為一種綿延的痛楚,身前的火堆似乎也不那麽溫暖了,反而覺得後背涼沁沁的。


    他很想側身過來烤烤後背,但是卻缺乏挪動的力氣,隻想那麽愣愣地坐著。身邊陸明燭打開了什麽東西,是水囊。盡管他很想喝一口,卻實在沒臉去要,隻好裝作看不見。


    陸明燭自顧自地喝了一半,轉臉看見葉錦城的目光怯怯地收回去,卻突然沖葉錦城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種明顯的調侃。


    “這不是水,是酒,早上商會的夥計給裝的。你不能喝。”


    葉錦城沒搭腔。陸明燭又喝了幾口,又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站了起來。葉錦城下意識地想向後挪動——他已經悲哀地發覺,雖然他實實在在,每一刻都想接近陸明燭,接近這個幾乎是蒼天慈悲才重新出現在他身邊的人,但是每當陸明燭真正地靠近自己時,自己總是下意識地想閃避,不知道是多年來深重的愧疚所釀成的無地自容,還是因為躲避危險的本能——在心思深處,他總覺得陸明燭下一刻就會拔出刀來。他暗暗唾棄這樣的自己,卻仍然沒有辦法違抗身體的本能。


    陸明燭的手一下搭在他肩上。葉錦城還沒反應過來,外套已經被陸明燭三兩下從肩頭扒了下來,他疼得倒吸涼氣,下意識地想要掙紮,隨即刺啦一聲,裏衣被扯下一片衣袖。一股又涼又熱的液體從肩頭直傾下來,流過傷口立刻帶起火辣辣的疼痛。葉錦城不由自主地溢出半聲呻吟,又趕緊硬生生地忍住了,強撐著沒有躲開去。陸明燭在用水囊裏的酒給他清洗傷口。這動作裏秉承風雷,談不上半點溫柔。更何況,實在是太疼了,葉錦城咬著牙,肩頭戰戰地躬身坐在那裏,動也不敢動。陸明燭的手在他衣袋裏翻找了兩下,先前那瓶藥粉還剩了一些,此時被他重新灑上去。隨即是衣料撕裂的聲音,他疼得滿頭冷汗,勉力轉頭看去,是陸明燭撕裂了先前扯下的半片裏衣衣袖,弄成布條,糙糙給他包裹起來。那布條繞過肩背,勒得有些太緊,勒得他喘不上氣,勒得他熱淚盈眶。


    被他當年無情一刀直戳在心口的人,現在仍然在為他包紮傷口。


    陸明燭的動作很快,把兩側的布頭一扯,在腋下的地方打了個結。


    葉錦城覺得這個動作用盡了這差不多十七年來積攢的力氣。他哆嗦的右手伸到腋下,死死攥住了陸明燭的手。


    他的手上有幹涸的血跡,和陸明燭手上沾著的酒水一相遇,立刻融成一片帶著粘稠的熱辣。他能感覺身後陸明燭的動作停在那裏,他閉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隨時準備著陸明燭一把掀開自己或者甩給自己一個耳光。可這些都沒有發生。有那麽很短的一瞬——或者是比那再長一點,陸明燭並沒有動,隻是任由他攥著。


    葉錦城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風中秋葉一般蕭瑟顫抖。


    “……為什麽?為什——”無數問題蜂擁到嘴邊,卻因一直在打磕的牙關而怎麽都問不出來,絕望中他隻能緊緊攥著這隻手——可這太難了,需要太大的勇氣。


    良久之後他聽見陸明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並不是那種感慨的嘆息,而是一種帶著諷刺的、說不上來的感覺。


    “葉錦城,你這是什麽樣子?”他的語氣冷冷的,卻並沒有抽回手去,“太難看了。”


    (一一四)


    他這句話顯然重重地刺傷了葉錦城。陸明燭感覺到抓著自己的那隻手一陣不由自主的撼動。是葉錦城,他的手在哆嗦,卻仍然固執地不想放開自己的手。一股恨意混合著更多的憐憫突然湧上來,他此時隻覺得葉錦城可憐。


    陸明燭抽回了手。葉錦城咬著牙低下頭去,雙肩瑟瑟發抖。也許是背上的傷口太痛,他的手終於鬆開了。身邊的火堆劈啪燃燒,給他蒼白又蕭索的神情籠罩上一層虛假的紅。陸明燭默不作聲地走回一旁靠著洞壁坐下,他瞥了葉錦城一眼。葉錦城低著頭,額前的白髮垂落下來,擋住了一切的神情。


    這種感覺對於陸明燭來說其實十分新鮮。在陸明燭的印象裏,葉錦城還停留在十六年前的模樣。盡管如今他們重逢已經有不短的一段時間,可是陸明燭知道,對於自己來說,葉錦城,他想起他來的時候,想到的不是寂寥神情或者是垂垂白髮,而是將近二十年前,那個聰明、強勢而且心機深重的年輕人。那個時候他從來都沒有辦法贏過葉錦城,無論是那重重疊疊鋪設好的陰謀,還是那些虛偽的許諾和愛語。陸明燭發現自己在肆無忌憚地打量他——而葉錦城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他曾經以為,如果他們再次相遇,他就隻有兩條路,要麽幹脆利落地給他一刀,從此了結恩仇,要麽對他視而不見,權當這個人不存在。可是事到臨頭,他才突然發覺,自己竟然正在這樣慢條斯理地打量葉錦城。也許對他來說,欣賞葉錦城的痛苦,變成了十分快意的一件事。陸明燭一直以為,自己不是會抱有如此惡劣趣味的人,可是這種看好戲一般的感覺太過讓人愉悅,他也並不打算故作矯情。


    葉錦城抬起頭來,兩人目光正好撞在一起,一瞬間就膠著了。不知道為什麽,葉錦城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慌慌張張地轉過頭去,而是這樣直直地盯著陸明燭。陸明燭凝視了他一會兒,隨即抬高下巴,用一種冷而且輕蔑的眼神繼續看著他。


    “為什麽……”他聽見葉錦城重新開口,“為什麽……你第一次看見我的頭髮……一點也……不驚訝?”


    陸明燭沒料到他問這個,雖然神情上並無波瀾動搖,可是心裏也微微一怔。他的確沒有驚訝,因為十二年前,在三生樹下,他就已經知道葉錦城寒霜滿頭。就在這一瞬間他看清了,葉錦城還是葉錦城,就算很多東西變了,有很多東西卻始終都不會變。因為三生樹上的那一晚,他早就預料到兩人重逢時葉錦城的慌張和愧疚,卻沒料到他在慌張和愧疚過後,仍然能用敏銳的餘光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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