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老實,”他摸摸陸嘉言的臉蛋,動作格外顯眼,特意要把方才傾月觸碰過的痕跡全部擦掉,“爹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在外麵啊,不要什麽人說的話都相信,她讓你叫姐姐,你就叫不成……一把年紀的人了,跟我的年紀差不多大吧……”他說著故意瞟了傾月一眼,“……還好意思自稱姐姐……”


    傾月臉上的笑容終於不見了。但凡是女子,不論年輕年長,總是忌諱別人說老的。她伸出去的手僵在那裏,臉上陰晴不定地變幻了一會兒。事實上她的確不算是年輕姑娘了,可是見過她的人,無一不認為她尚且是妙齡,而且美艷動人。隻有眼前這個男人一臉不屑,跟尋常人都不太一樣。她打量了一會葉錦城那滿頭白髮和與白髮不相稱的、還算得上是好看的臉,一時拿不準他的年紀——所以方才那句話,到底是貶損她老到了什麽程度呢?她咬著牙打量了一會,終究也是堆起了笑容。雖然他們並不能準確地看清對方的心思,可是卻因同一個目的而在互相忍耐。


    “……葉先生——真會說笑,你是怎麽看出來……”


    “嘖,”葉錦城眼皮也沒抬,故意拖著長音,“看手就知道啦,臉是什麽樣,手是騙不了人的。”


    傾月下意識地低頭一看自己的雙手,雖然仍舊白嫩,可是紋路頗深,骨節顯眼,果然應了葉錦城說的。再看葉錦城的一雙手,卻是戴著白色手套,什麽也看不見的。


    “哎,別生氣啊!”葉錦城瞥她一眼,語氣淡淡的,“我比不得夫人說話好聽,隻會說大實話罷了,我年紀大了,見過的人也多了,難免多有心得,夫人不要見怪。”


    “你……”傾月實在是掛不住臉上一直竭力維持著的笑容了,話音裏也帶上了憤怒的氣音,“你得意什麽?我見過的人,也不比你見過的少些!”


    “對啊,不比我見過的少,所以我說夫人不是能在小孩子麵前自稱姐姐的年紀了嘛。”


    “……你!”傾月雖然早就聽過關於眼前這人的傳聞,說是當初來洛陽沒有多久,卻很快在商會如魚得水,直到現在的景況,必然不是簡單的人,可是她還以為,既然作為商人,處事說話定然圓滑,處處會考慮旁人,給人台階下,卻沒料到葉錦城說話不給人留一點麵子。她的臉其實已經氣得漲紅了,還好香粉搽得厚,看不出來什麽。她這裏詫異葉錦城不按常理做事,雖然她明白,葉錦城心裏定然不痛快,因為她來找他,說白了不過就是找商會要錢。可她卻又哪裏能知道,一來狼牙軍頭領私下授意過葉錦城敷衍了事,二來她方才想要對陸嘉言示好的動作恰恰犯了葉錦城大忌諱。隻是正如方才她自己所言,她已經並不是年輕姑娘了,見多識廣,雖然葉錦城說話太難聽,弄得她一時下不來台,可是她也並不慌亂,很快穩住了自己。


    “葉先生好毒的眼睛,我是裝不下去了。”她說著嫣然一笑,“葉先生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年紀不小了,可是我剛到洛陽城的時候,可是到處聽傳聞說,您是商會的青年才俊,眼下一見,傳聞果然不盡如人意。我看葉先生並不老,隻是竟然白了頭髮,看來確實如葉先生方才所說,見過的人和事多了,難免多有心得,憂思白頭?既然以後還要常常見麵,先生有什麽心得,不如說給我聽聽?你們中原人常說物以類聚,以後說出去,旁人知道我是同葉先生認識的人,我談話多有高明心得,也不丟葉先生的臉啊。”


    “……你……”葉錦城沒料到她這樣反敗為勝的一大篇話,一時鉗口結舌,轉頭瞪著她。傾月笑眯眯地看著,滿臉等待他下文的神情。


    葉錦城怔了一刻,卻毫不臉紅地把怒意立刻轉化成笑容,盡管他知道自己這個笑容一定要多虛偽有多虛偽,不過眼下也已經顧不了這麽多了。這些年他什麽沒見過,這點尷尬根本算不得什麽。隻是嘴上不說,他心裏竟然也開始對傾月有點肅然起敬的意味。一般他刻意諷刺旁人的時候,話急又難聽,能這樣鎮定自若接下的人不多,更何況這個女人還反撲上來,反逼得他節節後退。她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


    “請坐。”第一輪的試探已經全盤結束了,他大致也了解了洪英話裏的意思,“傾月夫人,我們不耍嘴皮子了,還是說正經事情要緊。按您的意思,是要挑個日子去商會一趟?”


    “不敢,不敢。”傾月的表情還是笑眯眯的,大而且深邃的眼睛更顯艷麗,“隻是要在商會中各位都在場,而且方便的時候,葉先生給我找個機會,我代洛陽紅衣教分壇,同各位說上那麽幾句話,認識認識,就行了。”


    陸嘉言跟著葉錦城出這種任務之後,通常都不能及時返回陸明燭的住處。事實上近來這種事情多了之後,他回去的次數就少了。洛陽城到處是人,誰知道哪個是狼牙軍的暗探,陸嘉言和陸明燭容貌又都不同於大多數人,很是顯眼,萬一被看見頻繁交接,容易生出更多事端,因此有好一陣子,陸嘉言一直都住在葉錦城宅子裏。


    陸明燭點燃了一盞燈,時節已經漸漸入秋了,晚上有點涼意。他在西域商會掛了個職,平時也經常出入,以求讓所有人都混個臉熟。開始還好,隻是這幾日,他有點心神不寧。凝視著躍動的燈火,他本來想向明尊祝禱,以求平靜心緒,卻怎麽也靜不下來。在無明地獄時的孤寂如影隨形,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徒弟的陪伴,而近來徒弟不在身邊,他又開始體味到當初那種寂寞了。時至今日,想到葉錦城,他仍然恨得咬牙切齒,而眼下,自己的徒弟,卻住到葉錦城那裏去了。盡管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這不過是為了大事,同私人恩怨沒有關係,可是心裏總覺得難受,就仿佛是葉錦城把徒弟從自己身邊搶走了一樣。一點也不過分地說,葉錦城曾經搶走他整個最緊要的青春,完全沒有結果、隻讓他受傷至深、又害他在無明地獄裏蹉跎數年光陰的一段虛假感情——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盡力忘卻,還是順其自然。


    前一陣子他曾經想過,等屠狼會這邊的幾件大事一了,他就立即帶著陸嘉言離開這裏,免得再同葉錦城多有糾纏。明教在中原的勢力重新發展,他現在在教中職位也不低,甚至更盛於當年,完全可以到別的明教據點去,而不必在這裏日日麵對舊日仇人。可是——可是憑什麽呢?憑什麽是自己走?要走,也應該是葉錦城走。那個人,他如果還有一點愧疚和廉恥之心,應該自己滾得越遠遠好。自己沒有殺他報仇,已經是天大的仁慈,為什麽他不走,反倒自己得走呢?陸明燭還記得當年,總想著成全一段感情,就要有人付出更多,因此處處退讓,對自己的委屈視而不見,最後又落到什麽下場?可是葉錦城不走,難道自己也就真的不帶著徒弟走麽?所有事情已經糾纏成了牢不可解的一團亂麻,無數關係到大局的事情在中間牽絆著,讓他沒法放開手腳狠狠地對付葉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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