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又走了一陣,陸明燭突然聽見葉錦城在後麵道:“等等。”


    陸明燭回頭,就看見葉錦城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他皺了皺眉,覺得不舒服。說實在的,他們隔著十六年的漫長時光和之前的血海深仇,欺騙和背叛帶來的痛楚,讓他時時恨不得給這個近在咫尺的、他愛過卻也更深地恨著的仇人一刀,但是他也分得清楚,眼下的情狀,要以大局為重,這些恩怨,在烽煙亂世的禍患之下,輕飄飄得像是鴻毛了。隻是他可以暫時不報仇,卻並不想理睬葉錦城。


    “幹什麽?”


    “……明燭……你這個彎刀,不能帶在身上,他們萬一隨意搜身,我沒法說圓。”葉錦城有點為難地解釋,“風兄弟沒帶什麽顯眼的兵器,商道長穿著藏劍弟子的衣服,身上有劍也不奇怪,你這個……找個地方留下吧,這裏也不會有人的,埋起來,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找。”


    陸明燭一言不發地盯了葉錦城一小會兒,轉身消失在小路背陰處。葉錦城凝視著他消失的背影,也露出沉思的神情。他幾乎不敢看陸明燭手上的彎刀,他認得,有一把刀,是當年自己送給陸明燭的悲魔飢火。隔著這樣的仇恨和歲月,他已經無法猜度陸明燭到底是為什麽至今留著這把刀——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好幾個月,在每個寂靜的夜晚讓他輾轉難眠。他也注意到另一把刀,看起來頗有些陳舊了,品相也不好,現在的市麵上,比這好得多的兵器已經到處都是。這兩把刀在陸明燭手裏的意圖,他都猜不到,也不敢認真去猜,因為答案的真相,很可能就會活活把他逼瘋。


    不多時陸明燭回來了,那對彎刀已經消失不見。葉錦城心裏有愧,就好像是自己強迫著陸明燭做了什麽他不願意的事情一樣,因此雖然想說點什麽,卻更難張口了。


    “……為什麽……你為什麽叫孩子來找……我?”他這句話問得簡直慎之又慎,心裏一直在砰砰亂跳。這種緊張的感覺在他這個年紀,應當已經很陌生了,就好像青澀的少年剛剛知曉人事,去對心愛之人表露心跡,而對方又偏偏不說話時那種等待著宣判一樣的心情。為什麽陸明燭讓徒弟來找自己呢?是不是在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對自己仍然還能留有那麽一點點的信任?陸明燭其實隻是沉默了很短的一瞬,但是這沉默對於葉錦城來說已經太長太長了。


    “因為我自己不能進城去,狼牙軍突然增設哨卡,顯然是得知了什麽,我不知道溪北礦山的營地是不是也有危險,不能叫孩子去冒險,除了找你,還能找誰?這麽多人的性命,怎麽能開玩笑呢。”陸明燭的語氣十分平靜、冷淡。


    這樣平靜而冷淡的語氣讓他的心在高懸許久之後倏然沉下去。盡管早就知道可能是這樣的回答,一股難言的失望混雜著絕望的感情還是讓葉錦城沉默下來。糙木在他們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離山口已經很近,不多時風連曉從前麵牽過一匹馬來,是葉錦城之前騎來拴在山口的。葉錦城看了陸明燭一眼,雖然他有心叫陸明燭帶著陸嘉言騎馬,但是他也知道這裏離狼牙軍設卡已經很近了,一點不對,隨時都有可能露出破綻,隻好自己騎了上去。陸明燭對此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沉默地走在旁邊。葉錦城一騎上馬,就覺得自己比旁邊人高出了一大截,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讓他十分不舒服,隻因為他現在根本沒有在陸明燭麵前居高臨下的資格。


    一行人出了山口,又走了一陣,終於上了官道。前麵就是狼牙軍設的哨卡了,葉錦城遠遠地看著,隨即發現隊伍停了下來。他轉頭看了陸明燭一眼,輕聲道:“跟我來。”


    他策馬走到隊伍前麵,跟那哨卡附近的幾個狼牙軍軍官說了幾句什麽。


    陸明燭帶著陸嘉言慢慢地走過去,就看見葉錦城從馬上跳下來,笑容可掬地跟那幾個狼牙軍官交談。那金線紋繡的白緞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格外貴氣,之前臉上侷促的神情已經一掃而空,隻剩下在與人周旋時的從容不迫——是了,他一直都是這樣,沒有變過。當初他拿自己當作敵人與自己周旋的時候,也是這樣笑容可掬,甚至深情款款。陸明燭站在不遠的地方,麵無表情地看著葉錦城來回走動著給狼牙軍官解釋事情來龍去脈,那沒有一絲破綻的笑容,讓他想起十九年前的葉錦城,那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時光如同流水一樣流走了,少年年輕還帶著稚氣的容貌也不復存在,烏油油的頭髮早就成了這樣霜白的顏色——與他在三生樹下看到的那次一樣。他一直覺得他們隔著血海深仇,可真的再見到了,他卻覺得自己與葉錦城之間,隻隔著十六年漫長的時光,這些時光裏有火,有血,有淚水和仇恨,可最多的,還是陌生和距離。


    隊伍開始移動,是狼牙軍下令通行。陸明燭看見葉錦城點著頭,帶著一些恰到好處的感激神情對狼牙軍官道謝,卻並沒有諂媚的神色。隻是這樣就綽綽有餘了,他看見那幾個狼牙軍軍官臉上也綻出笑容,似乎跟葉錦城談得很投機。


    “您別嘲笑我了——這一批貨物損失大了,我上個月算是白幹了……”


    “哈哈哈哈,您是大手筆,還怕損失這麽一點?再說了,到了洛陽府報官,那裏的大人們派點人出去,很快就能把這事情解決了,肯定不會讓您有什麽損失……對了,我這裏有點私貨想要送出去,您要是不麻煩的話,有空幫個忙?”


    “——哈!什麽大手筆……這當然,當然,您有事盡管說,在所不辭……”


    他聽見他們斷斷續續的交談,卻也隻是一直冷眼看著。正在這時,有個狼牙軍官卻突然轉身,一指陸明燭道:“他呢?他是幹什麽的?”


    周圍的談話聲好像突然清晰起來,陸明燭這才回過神,意識到冷眼旁觀的時刻已經結束了。他走上前去,並沒急著說話,那邊葉錦城已經道:“他是西域商會的人。我這批貨被劫走前,在上一個驛站是托給他們交接的。”


    那狼牙軍官本來也隻是隨口一問,並沒在意,聽了這話也就點點頭,可眼神卻一轉轉到陸嘉言身上,立時道:“這齣來做生意的胡商,怎麽還帶著孩子?這小子的長相還真是少見,這是你兒子?”


    他這句話是對著陸明燭說的。葉錦城暗叫不好,思及之前一天在酒樓和洪英說的話,生怕到頭來萬一兩邊碰見要出紕漏,隻好搶在陸明燭麵前道:“不,不,這孩子是我收養的。”


    話剛出口的一瞬間他能感覺到陸明燭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在他後背剜了一下,頗有點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葉錦城退無可退,隻好硬著頭皮回答那幾個狼牙軍官好奇又驚訝的提問。他能感覺到,每回答一個問題,陸明燭那刀子似的眼神就楔得更深幾分,簡直要把他活活淩遲了。葉錦城一麵說著話,一麵暗暗大罵這幾個狼牙軍官多嘴多舌,而且之前他明明帶著陸嘉言從這個卡走過一次,當時他們什麽都不問,卻偏偏要放到這時候來問個沒完!可是現下他別無選擇,隻能一路往下回答。好不容易等這些人說夠了,葉錦城同他們告辭,這一下即使是有心,他也不敢走在陸明燭旁邊了。陸明燭帶著陸嘉言,在前麵用很快的步伐走著。陸嘉言倒像是看出了什麽一樣,抬頭對陸明燭低聲道:“師父,方才葉……葉師叔說的話,是因為之前我去找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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