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了,記得了,哎呀,對不起嘛,不要板著臉——那後會有期啦!”


    “後會有期。”葉九霆轉身策馬而去,倒是不由自主地笑了。雖然之前有那麽一出,他卻覺得田杏子很是可愛。葉九霆抬頭看了看天色,趕緊策馬往葉錦城先前告訴他的酒樓趕。


    他到的時候遲了一會兒,不過要請的客人還沒有來。葉錦城一個人坐在雅間的屏風後麵,見他來了,也沒責怪他遲到,隻是照常囑咐他,等會在席間應酬,要多注意儀態舉止,學會說話之類。葉九霆答應著,卻顯然是魂不守舍。葉錦城不知道有沒有看出來,卻也沒說什麽。當晚宴請的客人是北方來的客商,賓主盡歡,氣氛很是不錯。


    葉九霆什麽都好,就是唯獨酒量不怎麽好,在席間也有人敬酒到他這裏,卻多數是葉錦城替他喝了。幾乎每回都是這樣,葉九霆知道師父身體不好,多次勸阻過,可葉錦城卻執意不讓他喝。葉九霆知道,這是應酬,也是沒有辦法的,隻恨自己不能分擔。師父代徒弟喝酒,幾乎讓人見所未見,可也是給了敬酒之人好大的麵子,眾人隻當葉錦城溺愛徒弟,也就一笑置之。


    夜深之後酒席才散去。葉九霆扶著葉錦城回房,葉錦城數次說自己沒事,不要他扶,可自己卻站不大穩,兩人踉踉蹌蹌回了房間。葉九霆把師父扶到榻邊,自己下樓去吩咐小二弄熱水。回來時卻沒看見榻上有人。這屋子是客棧最好的房間,屋子深進深出,陳設貴重富麗,此時燈火昏暗,葉九霆自己也喝了酒,頭目昏沉,看得不太清楚。


    “師父?師父?”


    他找了一圈,才猛然發現葉錦城站在窗邊。


    “師父啊,不好好躺著,站在那裏……做……做什麽不出聲?存心要嚇死我不成嗎!”葉九霆沒好氣道。


    今日招待賓客,葉錦城裝束華貴,長發在頭頂緊緊束著冠綁成一股,杏色錦緞長袍被寬幅腰帶束得緊貼腰身,上頭懸著玉佩,外麵罩著的一層極薄的杏色紗衣被傍晚的光線一籠,像是煙霧樣,看得葉九霆眼花起來。本來葉錦城人物漂亮,雖然白了頭髮,可反而更顯出一點別樣雍容,穿這身還頗給人眼前一亮之感。他喝酒不上頭,隻是後來臉色越喝越白,腳步不穩,便壓不住這身貴氣裝束了,現下整個人在夜色中,看起來像是要浮起來一般。


    葉錦城慘白著臉,不屑地撇嘴。


    “你這孩子,自己心中怕是有鬼……不然會被嚇到?你……你騙得了我?今日在城裏……是不是碰見了什麽人?還是聽見了什麽話?從、從……從晚上開始,你神色就不對。”


    葉九霆頭殼發沉,沒法思考,也一時不能反駁,隻嘁了一聲,站起來慢吞吞地挪向窗邊,欲學師父一般吹吹冷風,把自己弄得清楚明白些。


    外頭在下入夜的雨,一股涼風帶著清涼的雨絲從窗口吹入,驅散了白日的炎熱,讓人覺出幾分秋意。葉九霆被涼意一浸,立時清醒了三分,倒一下子覺出頭痛來。他瞧見葉錦城臉色刷白,雙眼發直,卻亮得出奇,葉九霆不知他看什麽這樣值得目不轉睛,卻不知葉錦城是酒意上頭,雙眼脹痛,不欲觀近處的物事罷了。可偏巧這客棧臨水而建,這上等客房的地基更有一半是打在湖畔水中,從窗口觀望就如水榭一般風景怡人。此時新月已經爬上中天,山水迷濛,更有孤鴻漸隱,如青白水墨卷陳鋪,煙嵐霧氣,長堤上柳樹青翠,卻仍有柔婉多姿的柳條在灰濛濛的雨霧夜色中款擺不已,十分溫婉好看。葉九霆本來是北方人,雖然一直在杭州長大,可此時還是覺得又新鮮又親切,忍不住看得入神。再看葉錦城,隻見他不耐煩地換了個姿勢,嘆了口氣。


    “怎麽?”


    葉錦城伸手去扯頭上發冠。“好沉。”他哼哼著道,不像平日不緊不慢的溫柔語氣,“好沉……壓了這麽久,脖子都要斷了。”


    葉九霆看他似乎極為不適,卻似乎還清醒明白,又怕他手重,便不由自主地伸手道:“師父,我替你拆?”


    他自己也有些醉意,那手在葉錦城發冠上抖來抖去,那發冠本來就戴得複雜,葉錦城一頭銀髮都編結成小股束在裏頭,葉九霆手抖眼花,拆了好一會兒也拆不下,隻聽葉錦城不耐煩道:“行……行了!我自己來,你們這些人,一點小事也做不好……”


    葉九霆從沒聽過這語氣,不禁一愣,隻道這人似乎不如看起來那麽清醒,便索性撤了手,讓他自己弄。


    葉錦城自己看不見,擺弄了一會也不得其門,不耐煩起來,一手扣住,竟是慢慢用力往下扯那發冠。葉九霆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那冠被他扯下來,上麵扯落了好些頭髮,葉九霆看著都覺得頭皮發痛,葉錦城卻是渾然不覺一般,依舊冷著臉走到床前,把那冠隨手一拋,隻聽一聲響,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葉九霆在屋中覺出酒氣來,讓人不舒服,便想要去開門。哪知葉錦城猛然道:“你幹什麽!”


    “開門啊?透透氣。”


    “吵死了,讓它關著行不行?”葉錦城說著往床上一倒,葉九霆跟著他這麽些年,除了多年前他病著的時候,幾時見他這樣難伺候名堂多的模樣,一時不知道怎樣才好,便走到他跟前,床上鋪著水紅色錦緞床單,襯著他一頭白髮,葉錦城躺在上頭,臉色看起來又白了一分。葉九霆自己也不舒服得很,卻還是彎下身道:“師父,你沒事吧?我去叫他們給你煮醒酒湯——”話沒說完,就見葉錦城一睜眼,葉九霆一愣,隻覺得那雙眼睛平日裏含混溫柔的情緒都不見了,目光尖銳像釘頭一般戳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怔住。哪知道葉錦城伸出雙手,一下捏著他的臉道:“不用了,回你自己房裏去老實呆著吧……你們……這樣人,什麽事都做不好。……不敢……勞、勞動尊駕。”


    葉錦城似乎突然是酒意上頭,轉身向裏,一手擱在薄薄的被子上,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葉九霆站著,低頭看了他一會兒,再想起今日田杏子最初對自己說的那番傳言,突然覺得一股酒氣從胸口直湧上來,逼得他眼角酸痛。


    他聽見師父方才說的,是陸明燭的名字。他看了看葉錦城,葉錦城似乎已經睡著了,眉頭卻緊緊皺著,極不舒服的模樣。他想起方才葉錦城嘟囔著去摘發冠時說的話。好沉,壓了這麽久,脖子都要斷了。


    (八十七)


    天色重新黑了下來。村莊在沙海的邊緣一角,被茫茫的黃沙襯得無比渺小。陸熒燃起一盞孤燈,從半開的窗口看了看昏黃的天際。一旁的陸明燈打發手下一小隊人各自去別處休息,一麵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外麵。


    “看這樣子,是要起沙霾了。我們出來兩日了,還沒有見到人,恐怕是不是讓他們給跑了。”


    “哪這麽容易跑?”陸熒瞥他一眼,“他們跑不了,也不能跑。若是他們跑了,我們失職,恐怕也就死到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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