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漸漸走近,瘦高的身材,雖然披著大氅,可仍舊能看見裏麵的衣物被月光照得反出一種淺淺的杏色。陸明燭停下了動作,倚在樹幹上,皺了皺眉,這色澤他很是熟悉,卻並不想再看見。


    那人走到距離花樹十來丈開外停下了。他伸手除下遮擋著臉的風帽,月色如水,一瞬間流瀉在他滿頭霜白上。寒涼的風溫柔地吹著,將那些流動的月色從他揚起的銀色發梢上吹下來。


    花葉深處陸明燭扶著樹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看見的是葉錦城的臉。


    (八十)


    皎月高照,芳樹靜美。偶爾有一陣柔和的綿長冷風吹過,三生樹上延伸出來的那些纖巧枝椏下懸著的古舊銅鈴,在風的溫柔撫觸下輕輕搖動,發出沉澱著無數回憶的吟唱。


    陸明燭感覺到自己在瑟瑟發抖。他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他期望自己是看錯了。可葉錦城站在那裏不動,隻是仰頭凝視著樹冠。月光皎潔而清晰,陸明燭可以很清楚地從濃密的花葉後麵看見他的臉。在他艱難苦恨的記憶中的葉錦城,滿頭青絲消失不見,像是憑空給灑滿天地間的月光清輝洗成了白色。陸明燭能看清他的臉,那觸目驚心的銀色眉頭,都在月色下顯出一種柔和的光澤。與那些雖然泛白卻依然被月光照耀出光澤的頭髮相比,他看見葉錦城的臉,原先柔和俊俏的線條全部銷蝕下去,他的臉顯出憔悴的蒼白,像是秋日裏枯萎的花糙——即使是這樣,他也認得出他是葉錦城。即使他死了變成灰,他也認得他。


    陸明燭覺得渾身上下都在抽緊,冷汗順著後背涔涔而下。他沒有看錯,這是葉錦城,這真的是葉錦城。痛苦不堪的記憶撲麵而來,一下子將他緊緊包圍住,從心底裏湧上來的一股難以名狀的恨意,尖嘯著沖他張開滿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你怎麽站著不動!你怎麽還躲躲藏藏!刀就在手上!刀就在你手上!殺了他!管他下麵是人是鬼!殺了他!將他挫骨揚灰!陸明燭沒發覺彎刀已經被他拿在手中,他隻能聽見一陣陣輕微的咯咯響動,不知道是後脊骨互相擠壓發出的聲音,還是自己緊咬的牙根在劇烈顫抖。他已經什麽都感覺不到,隻能眼睜睜地瞪著葉錦城又往前走了幾步。


    無數的回憶蜂擁著尖叫著隨著葉錦城的步伐撲向他,讓他連吐息都困難了。心中的聲音持續尖聲叫喊著讓他提刀而上,可陸明燭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他不知何時已經在樹枝上站得筆直,緊緊地貼著身後的樹幹,像是害怕被葉錦城發覺一般。他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感覺到後頸滾滾而下的冷汗將頭髮粘了起來,極不舒服。隻有這短短的一會兒工夫,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因為緊繃開始酸痛不堪,他心中已經開始大笑,笑這樣膽小如鼠的自己——刀就在你手上!你躲什麽呢!此時不是大光明寺戰場,他也再不是那個深愛葉錦城到喪失判斷力的陸明燭,還躲什麽呢!無數這樣的念頭尖叫著,咆哮著,可他不知怎麽,就是連半步也挪動不了,那些聲音越是大喊,他竟然發現自己不知被一種什麽力量驅使,更是緊緊地往樹幹上貼去。他以為這是恐懼,開始更加尖刻地嘲笑自己的膽怯,被人傷害了而不敢還手,這不是他的性格——可直覺告訴他,這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一種比恐懼更複雜千萬倍的東西,他說不清,可他就是不敢動步。


    他開始清晰地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葉錦城離他僅僅有幾丈之遙。隔著濃密的花葉,他看見葉錦城抬起頭來。


    一陣寒意猛然滾過陸明燭的肩背,他心緒激盪之下,忘記收斂氣息,這麽近的距離,恐怕是被葉錦城發現了。他握緊了雙刀,正準備硬生生逼著自己邁出這千鈞一步,卻突然發覺葉錦城有些不對。


    他並沒有發現自己。葉錦城隻是仰著頭,打量著那些在夜色中泛著溫柔銀白和淺紫的燦爛花葉。夜晚的三生樹有多美麗,沒有人比陸明燭更清楚了,葉錦城似乎也被這種顯而易見的美麗所折服,陸明燭看見他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這笑容稍縱即逝,很快被那種先前的憔悴神色取代了。他這麽一走近,陸明燭才終於察覺,葉錦城雖然依舊腰身挺拔,步態輕盈,可那種原先的武學根基已經所剩無幾,氣息更是清淺虛浮,再看他在月光下越發白寥寥的臉色,竟然仿佛是內力盡廢的模樣。


    陸明燭僵在那裏,握著刀的手本來在簌簌顫抖,此時漸漸穩定下來。風善解人意地吹得花葉沙沙作響,連帶著銅鈴們也發出清越而溫柔的聲音,掩蓋了陸明燭不穩的喘息聲。陸明燭鬆了口氣,雖然他看得出,就算沒有這陣風,自己也不收斂氣息,以葉錦城如今的情狀,也未必發覺得了自己。更甚者,自己若是直接輕功離去,他也是追不上的,斷不必有什麽顧慮——


    他想著想著,突然惱羞成怒地咬緊了牙齒。掩藏,或者離去,他一瞬間將這些念頭轉了個遍,卻為什麽不幹脆一刀殺了這個從前的情人、如今讓他日夜不安的仇家,徹底了事呢?這個念頭像一陣灼熱的烈焰,將他的心緒瞬間焚燒起來,偏偏此時又吹來一陣更大的冷風,陸明燭隻覺得身上冷熱交替,哪怕是當初初入聖教,接受聖火試煉之時,也斷沒有這般煎熬。


    “明燭。”


    這兩個字清晰地傳入他耳朵裏,陸明燭隻覺得全身一陣蘇麻,隨即是鋪天蓋地的疼。這兩個熟悉的字,這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江南口音的官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此時卻像刀子一樣冷颼颼地捅進心裏,讓積攢了數年的痛和冷一點點地流淌出來——他看見自己了?陸明燭覺得全身冷而且疼,卻又聽見葉錦城道:“明燭,我來到這裏,也有半年了,我是想來找你,可是怎麽都找不到。”


    他並沒有發現陸明燭,不過是在對著自己心中臆想出的那個陸明燭自言自語罷了。


    “我……”他聽見葉錦城似乎哽咽了一下,不過也許隻是風將他的聲音吹得斷續了一下罷了,“我找不到你……可是即使能找到你,我……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見你。”


    陸明燭聽見窸窸窣窣響動的聲音,是葉錦城又走上前幾步,一直走到樹跟前。陸明燭低著頭,從腳下花葉的fèng隙中,越過自己的鞋尖,他看見葉錦城一手扶著樹幹,艱難地依次曲起腿,跪坐下來。在花葉的沙沙作響和銅鈴的鈴聲中他聽見葉錦城虛浮而且短促的喘息,說話的聲音夾雜著斷續的咳嗽。


    “……我不知道……就算你在這裏,我也沒有辦法見你。”葉錦城安靜地跪坐下來,陸明燭一直隔著花葉fèng隙盯住他,看見他伸出一隻手,艱難地揉捏著右肩,似乎那裏疼痛難忍。


    他恍然想起,大光明寺的時候,自己那把彎刀,有半截斷在了葉錦城的右肩裏麵。


    “……我……對不——”陸明燭聽見他在哽咽,“算了,還是不說了。事到如今,已經快五年了……我沒臉跟你道歉。我總想著早點來……可是,我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如果當初能早點醒過來,就能早點來,也許……也許就不一樣,也許就能看到你,可是我……有段日子,什麽也想不起來,連身在何處,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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