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錦城疲倦不堪,沒有心情去跟隨他們胡鬧,獨自早早去休息。一連數月的趕路,中途得到的休息不足,身體越發虧空,現在天氣漸冷,讓他時不時地咳嗽。他在有限的時間裏從市鎮中臨時找大夫診治,簡單配過些丸藥,總算還能支撐。他沉重地走上樓去,木製的樓梯在他腳下吱呀作響。


    葉錦城筋疲力盡地關好門。手邊的盆裏還有熱水,是店裏夥計才送上來的,已經不太熱了,他糙糙地洗去一臉塵土,又洗淨雙手,疲倦地走到桌邊坐下,卻聽見床榻那邊傳來一陣窸窣作響的聲音,葉錦城驚訝地看過去,隻見床上睡著個女人,穿著一身淺色的紗衣,腰肢和胸脯的線條都纖毫畢現。她抬頭看見葉錦城,大約是因為葉錦城白髮的緣故,她先是一愣,隨即叫了聲公子。


    葉錦城雖然沒來過這麽遠的地方,可早年這些也見得多了,立時明白,這不過是跟店家認識的流鶯,專門做往來客商的生意,尤其這種來路不明的,說不定走之前還會順手牽羊一筆。若是放在數年前,他還極年少,性子風流,倒也不排斥這樣的女人,可如今早就不是當年。葉錦城立時站起來,道:“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那姑娘站起來,纏磨了他片刻,見葉錦城皺著眉,隻是一口咬死了要她出去,也明白這生意是做不成了,隻好極不情願地往門口走去。葉錦城在後麵盯著她曼妙的腰肢和栗色的粗大髮辮,突然皺起了眉頭,那少女偏又轉回頭看他一眼,栗色的眼睛裏很是不甘。


    葉錦城心裏一動,道:“你且站站。”


    那少女還以為他轉了口風,立時喜出望外。葉錦城卻道:“等等,你不是中原人?”


    少女搖著頭。


    “家是哪裏的?”


    “奴家說了,公子也未必知道呀,”那少女眨著眼,眼神裏還帶點稚氣,“出了玉門關,再往西北……”她顯出困難思索的模樣,“奴家兩年前出來,年紀還小,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住在綠洲裏,來往的有像公子這樣的客商,都管那個地方叫遙遠綠洲。”


    葉錦城聞言一怔。他聽陸明燭說起過這個地方,這地方離他的家鄉不遠。陸明燭對他說過自己小時候住的地方,隻是他當時心不在焉,沒有聽清,如今隻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了。他打量這個少女,栗色的髮辮,栗色的眼睛,簡直同陸明燭的頭髮和眼睛一模一樣。她還小,小得兩年前出來的時候,連自己的家鄉在什麽地方,都不太記得了,如今卻在這裏艱難討生活,成為賣笑流鶯。葉錦城突然覺得有點心疼,但是另一個急迫的問題催促著他,他急急問道:“遙遠綠洲……你們那裏,是不是有三生樹,有明教據點?你兩年前出來的時候,聽說過什麽沒有?”


    “呀……”少女的臉色變了,她盯著葉錦城,臉上漸漸流露出懼意,“公……公子,您可不要瞎說呀,什麽明教,奴家不認得什麽明教的人……”


    如今他們仍舊在大唐疆土上,雖然大光明寺之變已經過去好幾年,可關於明教的禁令仍然沒有解除,她聽見了,自然害怕。


    “你別怕,”葉錦城安撫著她,“我就是問問,你記不記得什麽事,我又不是官府的人。”


    少女終究是年輕,終於期期艾艾地開口道:“是……是有明教據點……兩年前我出來的時候……我記不清了,總之我出來之前,有一段時間,聽大人們和集市上的人議論說,是有什麽明教弟子從東邊回來上聖墓山,”她還保留著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當時綠洲裏,是有很多明教弟子經過……奴家……奴家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葉錦城抓住她的雙臂,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神情有些癲狂,已經嚇到了她,“是個男人,明教弟子,像你這樣顏色的頭髮和眼睛,長得——”


    “公子,”她被葉錦城捏痛了,卻又不敢掙紮,“那時候路過的明教弟子那麽多,奴家哪裏還記得——”


    葉錦城恍然覺出自己失態,連忙鬆了手,給她道歉。


    “對不住,對不住,這個給你。”他掏出一些錢來塞進她手裏,卻終究不死心地又問了一次,“你真的不記得?”


    那少女讓他嚇得不輕,搖了搖頭,趕緊跑了出去。


    葉錦城長長地喘了口氣,直起身子。他一步步幾乎是蹭到榻邊,坐了下去。疲倦躥上四肢百骸,無論如何也得不到一心牽掛之人的消息所帶來的壓迫感,和旅途的疲勞,全部在此時湧上來。越往西去,路途就越艱難,他是跟隨商隊來此,一路住的是驛站,走的是官道,而且並不急迫,尚且如此疲倦;陸明燭當年大致從這樣一條路回到西域,有傷在身,還得躲避官府與各大門派,官道不能走,驛站不能住,最最重要的是,他被自己——這樣相戀三年的戀人背叛。身心俱傷的一路下來,又是怎樣難以言表的艱辛呢?


    葉錦城想著想著,突然轉身趴到另一側的小幾上,無聲地哽咽起來。


    (七十六)


    洞庭湖上冬季的風從後背方向吹來,推著那一葉小舟一直箭也似的穿過茫茫的湖水向南麵漂去。唐天霖站在船頭,冬日寒冷而熾烈的陽光從頭頂灑下來,洞庭湖水泛著金色的暖光,將他覆在半邊臉頰上冰冷的假麵也照得閃閃發亮。他臉上沒有易容,露出的半邊臉頰清秀而且蕭殺。即使風是從背後方向吹,也許是因為船行太快,他敞著的胸口也覺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


    “到了到了,”風連曉的聲音從後麵傳過來,帶著笑吟吟的意思,“我說你啊,一路都拉長著臉,累不累啊?”


    唐天霖沒有回答他,隻是沉默地轉了一個身,彎腰走進艙裏,留下風連曉一個人用力撐船。


    若是在春季,君山四處杏花盛開,美不勝收;如今冬季雖然沒有杏花,卻也別有意趣。少了漫山遍野的嬌嫩花朵和青翠糙木,倒顯得整個洞庭湖波光粼粼清澈見底,灘塗上冬季的葦子杆被風吹得柔順地倒伏,像是另一種色澤的波浪。


    唐天霖之前終究放心不下葉錦城,故而再次去藏劍山莊探望。理所當然的,他並沒有見到葉錦城,隻被告知葉錦城之前病狀已經好轉,並且在半年前去了西域。即使是傻子也明白了,他這定然是去找陸明燭。唐天霖心中想得明白,又思及上次看到葉錦城時他對陸明燭念念不忘的模樣,頓覺心中鬱結難言,隻好告辭。風連曉看得出他心裏在想什麽,可依著他的性子,也並不去問唐天霖,隻是幹脆邀請他來君山呆上一陣。唐天霖是斬逆堂弟子,沒有任務在身之時,行動也很是自由,故而對風連曉的話算是默認,兩人一起來了君山。隻是唐天霖究竟對於葉錦城去西域一事不能立即釋懷,故而一路都板著臉,更有甚者,兩人一路走來,發覺有關藏劍弟子和明教弟子的那些謠言,經過這麽些日子,不衰反盛,唐天霖聽多了這些話,再想到自家兄長,更是覺得心思鬱結,沉默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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