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子,商隊出發就是半月之後,如果提早到了,冬季是不能翻山的,得在商會駐點休息,來年冰雪消融了再走……葉公子,你可明白?”


    “知道了。”這最後一句話又是那種讓他難以忍受的、小心翼翼的反問,仿佛怕他聽不懂,他覺得如坐針氈,如芒在背,隻能竭力壓製著不耐煩的情緒,“知道了。回頭我叫人把錢送來。”


    葉錦城一步一頓,緩慢地走出商會大門,外麵的街市熙熙攘攘,刺目的陽光從碧青的天空澄淨地直刺下來,他突然有點想哭。


    葉思遊自那日之後就推說閉關,無論如何不肯再見葉錦城,隻有白竹偶爾還能與葉思遊說上幾句話。衛天閣來藏劍山莊提親的事,葉思遊答允下來,葉秋紅也願意,衛天閣還有任務在身,先行離去,留下話說過些日子再來迎娶。


    葉錦城知道,自己這麽一走,決計趕不上師妹出嫁。他無可奈何,滿心愧疚,卻再也不能等——衛天閣帶來的消息,像是在枯萎的灰燼上又重新燃起一簇烈焰,雖然灰燼已經燃燒殆盡,可這把烈焰來勢洶洶,讓其中未燃盡的殘片又重新燃起一些熹微的火光。他不能再等,陸明燭,陸明燭也許沒有死。他知道,即使不說這一路艱險,即使陸明燭沒有死,即使他們能再次見麵,隻怕也是刀光劍影,勢不兩立,求得原諒之類的念頭,他已經連想都不敢想,可即使無法獲得原諒,甚至可能是徒勞無功,他也不能不去。


    他在劍廬裏呆了數日,旁人在鑄造兵刃,他卻獨自縮在小間中為葉秋紅打首飾。許多的記憶浮現上來,他雕琢金飾的時候,想起他曾經為陸明燭打過一隻耳墜,這些記憶隻能被容許一閃而過,因為如果反覆地琢磨,他可能就會再次瘋了。


    月亮浮在快到中天的位置,葉錦城將做好的銀杏葉花色的首飾放進錦盒裏收好,轉頭看了看,屋裏一切籠著一層輕紗似的冷光。他在金箋子上寫了幾個字,置入錦盒中,紮好紅綾放在一旁,這才如釋重負地喘出一口氣。他想起給陸明燭送彎刀的時候,也是這樣放在盒子中,隻不過如今是想見師妹與人百年好合,當初贈刀給陸明燭的時候,心思何其不堪。他的目光落到屋中劍架上擱著的重劍上。


    葉錦城定定地看著那重劍一回,織炎斷塵在這暗夜裏也散射出熾熱的微光。他咬了咬牙,突然走上前去,左手握住劍柄,用力提起它來。


    根本提不起來。他病了太久,之前所中的毒,與內傷淤積在一起,早就讓他的內力近乎廢棄。這一點從他清醒的那一日,就已經慢慢意識到,隻是還不甘心,不想承認,有哪一個習武之人,能坦然麵對自己失去武功的事實呢?葉錦城雙手握住劍柄,用力將那劍從劍架上提下來,拖曳著它往後院方向走過一截,臨到門檻處,已經覺得冷汗從後心不由自主地滲出來。他咬牙將重劍提過門檻,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庭院中央。


    葉錦城雙手握緊劍柄,藏劍重劍武學是早就爛熟於心的,他的手腕下意識地想要去反手掄起重劍,可之前那陣拖曳和提拽,早就讓他腕骨酸痛,上臂一陣陣扭絞著終於脫力,那重劍劍尖在空中提起一半,終於垂落下來,當地一聲重重砸進地上,隨即劍柄也難以自控地脫了手,整個劍身落在地上,磕到了石子路,發出沉悶又刺耳的響聲。


    月光落在他臉上,葉錦城臉色煞白,終於還是慢慢蹲下身去,想將那重劍撿起來,可他的手握住劍柄,卻再也沒了力氣,隻能保持著虛握的姿勢,發怔地半蹲在那裏。風拂過院中的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音,他渾然不覺,直到身後不加掩飾的腳步聲驚動了他,隨即他聽見有人輕聲叫他。


    “師兄。”


    葉錦城像是被蜇了一下,猛然從劍柄上收回手。葉九霆逆著光站在那裏,身上穿著整整齊齊的一套杏色衣服,十來歲的孩子,身形即將開始長開,逆著月光,那還有些瘦稜稜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葉錦城自好了以來,其實也沒怎麽見過他,如今陡然看到,不由得有些發怔。他平白無故丟了三年,對葉九霆的印象,也始終停滯於印象中那個細瘦如豆芽一般的孩子,如今再看到葉九霆,不由自主地覺出幾分酸澀的陌生。


    “大師兄,你在做什麽?”


    “哦,沒……沒什麽,”葉錦城幾乎有些驚慌失措地站起來,用手撣著衣擺上不存在的泥土,“睡不著,出來走走,九霆,你怎麽不睡覺呢?”


    葉九霆沉默了一會兒。他出身也不光彩,來到藏劍山莊以前過得也艱難,因此十分懂事,心思也比一般孩子深沉。


    “……我,”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他們說,大師兄要去西域了,很久都不會回來,是不是?”


    “……來。”葉錦城嘆了口氣,走過去,用因為脫力還在微微痙攣的手指牽住他的手。葉九霆很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立即轉頭狐疑地盯住葉錦城,可葉錦城裝作不知,竭力抓緊了他的手,把他往庭院青石台階那邊帶過去。葉錦城用手掃了掃台階,拉著葉九霆坐下。


    “師兄是跟著商隊去做生意,西域不比長安,也不比你以前住的萬花穀,是很遠的,可說快也快,”葉錦城溫柔地摸摸葉九霆的頭髮,“一去一回,快的,也不過一年多。”


    “一年多,那可很久了。”葉九霆盯著他,神情帶著稚氣。


    “很快的,”葉錦城微笑著摸摸他,“師兄第一次見到你,差不多已經是五年前了,都好像還是昨天一樣,那時你才這麽高,一隻手就能提起來。”


    月光落下來,照在葉錦城微微顫動的銀色睫毛上,葉九霆仔細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篤定道:“師兄,秋紅師姐說你是去做生意,我覺得,你不是。”


    “那我去做什麽?”


    “你……”話已經到了舌尖,就要脫口而出,卻生生地被葉九霆咽了回去,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一句話惹下的禍事,而這禍事,到如今似乎仍然沒有結束,師兄這副樣子,似乎仍然是為了當初的事情。有些話灼燒得他火急火燎,卻不敢再開口了,隻能焦灼地轉開眼睛。


    葉錦城盯著他看了一陣,嘆氣似的笑了。他如今什麽都記了起來,自然也記得之前葉九霆的問題。他並不怪葉九霆,甚至還在感激這個小師弟。若非他一句話,自己也許早就揮劍自刎,欠下的那麽多債,就再也沒有了彌補的機會。


    “你小小年紀,怎麽心眼這麽多?”他捏捏葉九霆的臉蛋,“還記著當初的事情呢?師兄早就記起來了,謝你還來不及,你整天都在想什麽?你還記得你明燭哥?”


    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隻覺得一陣奇怪的震顫滑過後脊樑。他已經多久沒有再清醒地說出過這兩個字?之前瘋的時候,整日瘋瘋癲癲,見人就要問陸明燭,這三個字說得理所當然,可清醒之後,涉及到陸明燭的問題,或是由別人發問,自己被動回答是否,或是默默地沉思,並不將這個名字付諸於言語。這兩個字,恍若隔世一般,讓他痛楚不已,從心底深處翻湧起一種深重的苦澀,苦得他差點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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