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古木高俊,山勢巍峨。即使隻是早春,別處的糙木還隻顯著些青黃的嫩芽,可嵩山上古木高聳,青鬆疊翠,往來的僧人香客雖然不多,可伴著從山頂寺廟裏傳來的鍾聲,顯出一種格外的莊嚴氣氛。葉錦城以前從未來過少林寺,也隻能從那些零星模糊的回憶中記得,要進少林山門,不是那樣容易的事情。他沿著依山而修的石道拾級而上,耳邊隻聽得幽遠鍾聲不絕,比起藏劍山莊旁邊的靈隱寺,更自成一派宗師風範。


    關於靜億,是如何相識,以及模樣,他都不記得。隻記得那番話,和這個法號,他牢牢認定這些,一心隻要進了少林寺尋找這高僧問個清楚。他體力不支,一路又是勞頓不堪,在山道上走走停停,才到了少林山門。山門前十七級青石台階,東西兩側掖門,山門前石獅相對,氣勢凜然。葉錦城站定了,仔細想了想,才上前找到山門外知客僧,通報自己門派姓名,說是要找靜億大師。


    他不曉得,自己生病的這段日子,江湖上關於他和明教弟子的傳言,早就沸沸揚揚,若是在江湖人聚集的地方,他這樣直報門派姓名,是要引起軒然大波和眾人側目的。不過少林寺為一方古剎,寺中不出外遊歷的僧人,並不太在意江湖上那些閑言碎語,即使知道了,佛家弟子也不屑於議論,因而門口知客僧倒未曾對葉錦城有什麽特別的反應。葉錦城十分順從地應知客僧要求卸下兵器,他一路沒有休息好,精神難免又開始有些恍恍惚惚,要不是早上山風寒涼,他隻怕又要不清醒起來,意識到自己不大對勁,也隻能竭力忍著。


    一時知客僧回來,卻道靜億大師近期閉關,不見旁人。


    葉錦城一聽這話,立時急了,隻求門口少林僧人再次通報,或者通融他進山門。可知客僧回答說靜億大師一向如此,閉關期間絕不允許有人打擾,還未到出關日期,不可打擾大師修行,如果想見,不妨在山腳下暫住些日子,等半月後靜億大師出關,再來上山門拜會不遲。


    葉錦城哪裏能等。他還記得自己臨走前留書給師父,交代過行蹤去向,爭取過幾日時間,若在這裏等上半月,師父萬一趕來,自己還未必能見到靜億大師,隻怕師父又要強行將自己帶回藏劍山莊,那還了得。他自己情狀如此,好不容易避開人來到這裏,路途艱辛不易,哪裏還有機會再來第二次;可是若是見不到靜億,心中那點疑惑不解開,便覺得一刻也活不下去。


    他隻能苦苦哀求,知客僧本是按照規矩辦事。少林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門派,高僧修行本來不能被打擾,有人前來拜會,聽見這種情狀,一般自然也會理解,或者自行離去,或者耐心等待,卻從來沒見像葉錦城這樣的。葉錦城一路勞頓,本來精神情狀不好,此時心中漸漸焦急,茫然無措,說話也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更不聽知客僧解釋,一味要進山門。知客僧們伸手阻攔,葉錦城卻不管不顧,隻是要往裏闖。


    少林這樣的門派,哪裏容得他這樣放肆。更何況山門弟子並不知他是病人,心緒不清,情急之下才會這樣,隻當他胡攪蠻纏,屢次解釋不聽,隻好動手趕人。


    葉錦城大病一年有餘,身心俱損,哪裏是少林山門弟子們的對手,隻沒有兩下就讓人牢牢挾製住,向石階下拖去。他一路忍耐,皆是用意誌竭力控製心思清明,此一番糾纏之下,早就理智全失,茫茫然分不清情勢,隻是死命掙紮,大聲喊叫。


    正在扭打間,挾著他的少林弟子卻鬆了手,葉錦城也一時靜下來,隻見山門裏麵的石階上走下來一人,無長袍袈裟,隻是武僧打扮,頸上掛一串大顆佛珠,遠看容顏年輕清俊,近看才能發現,有些年紀了。


    “靜億大師?您不是閉關麽,怎麽此時突然……”


    靜億向為首的山門弟子微微行個禮道:“閉關時覺得心緒動搖,難以安寧,想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有故人來訪,故而下山來看,果不其然。”他說著轉向仍舊被人虛製著的葉錦城,“葉施主,果然是你。”


    葉錦城一手甩開挾製著自己的少林弟子們,快步跑到靜億跟前,一頭撲跪在地。他自己並不知道,長久以來的悲結愁煎,已經讓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流得滿臉都是。


    “……大師……當日對我說過的話……我——我不明白……”


    (六十七)


    禪房後麵臨水,在春日的午後散發著一些微暖的濕潤水汽。靜億踏過竹製的廊子,那些陳年的上過桐油的竹子,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響聲。水上有些小小的綠色浮萍,像是泡沫一樣聚集在池邊的水糙下麵,有細小的蟲子飛落去來,荷葉尖尖卻還沒有露頭。靜億走到葉錦城身邊,葉錦城坐在廊子上,靠著它,望著那些隨著春水蕩漾而聚攏擴散的浮萍出神,連靜億走到他身邊也渾然未覺。


    靜億並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廊下,跟著他一起望著淺池。春風溫暖,西斜的日頭柔柔地照過來籠在葉錦城身上。片刻後靜億才開口道:“葉施主日日坐在這裏,想必是與此處投緣,或是看著這裏的風物有所感悟,可想起什麽了?”


    葉錦城這才發現靜億站在身邊,他抬頭瞧著靜億,搖搖頭,片刻之後又點點頭。


    靜億瞭然一笑,也不再多問,轉身要走。


    “大師……”


    “怎麽?”


    “大師……”葉錦城用手按住額頭,那種熟悉的隱痛又開始在兩邊太陽穴位置漸漸浮現,“我想起來一些事情……可是,”他不由自主地頓了頓,語氣裏顯著十分的遲疑,“我知道自己病了很久……有些事情,即使想起來了,心中也是覺得疑惑,不知道是真的發生過,還是我憑空編造……大師……我好像記得……我好像記得……我對不起一個人,我……我騙了他,還……還……害得他……”


    他說著說著,那本來沒有什麽血色的嘴唇就顫抖起來,連著眼淚也撲簌簌地落下。他不會回來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在紛亂的回憶中捕捉住許多光影,這些東西叫囂著,竊竊私語著,告訴他,陸明燭再也不會回來了,而陸明燭再也不會回來的原因,是因為他葉錦城。具體的事情他仍舊不記得,可這事因自己而起,這樣的認知卻逐漸清晰。如果說之前在藏劍山莊時,每晚的輾轉難眠是綿密無盡的痛楚,此時的紛亂光影,就是一把在心口裏反覆捅過的刀刃,疼得他喘不上氣來。


    他說著說著那聲音就難以為繼,頭也垂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氣隻夠用來喘息,那模樣頹喪萬分,瞧著很是可憐。


    “……大師,我知道,您同我說過的那些話,一定是有什麽緣故,您知道之前發生的事……對不對?大師,我來這裏已經有好幾日了,就是為了求個明白,您為何不……”葉錦城的語氣期期艾艾,又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您為何不……不告訴我之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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