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除了他倆沒有別人。葉錦城臉上卻綻開笑容,他凝視著窗戶外麵,也不知道看見了什麽。可除了昏暗天光,和芭蕉糙木,綿密的雨簾籠著青瓦白牆,哪裏還有什麽別的?她毛骨悚然地看見葉錦城靠近窗子,他那模樣似乎有點困惑。


    “明燭,你怎麽站在外麵?下雨了,不進來麽?”


    她已經嚇得渾身僵硬,卻還是強撐著往窗外看了一眼,什麽都沒有。除了陰暗的雨簾,什麽都沒有,屋子裏靜謐得可怕,隻有葉錦城還在低低對著窗戶說了幾句什麽。她陡然覺得一陣涼意從頭到腳,像是寒冬臘月裏被冰水浸了個透徹——這位陸公子,是少爺念叨了許久的,可也沒見他回來過,少爺又是這個樣子,這陸公子,莫不是已經死了?她戰戰兢兢地看了葉錦城一眼,後者依然站在窗下,像是跟人說話,陰暗的屋子裏他白色的衣服和微微佝僂著的肩頭,像是個孤魂。


    她哆嗦著往後退了兩步,差點絆倒在門檻上,好容易穩住了,隨即轉身飛奔而去。


    白竹帶著人來的時候,葉錦城剛剛走到門口,他已經穿戴整齊,雖然一臉病容,袖口和腰際卻用帶子束緊,像是他生病之前在商會做事時那副慣常的打扮。他身上沒佩劍——屋子裏的所有利器,早就被葉思遊帶著下人收走,幹幹淨淨一件不剩。


    “站住,上哪兒去?”白竹帶著少見的嚴厲神情,開口道。葉錦城看了他一眼,那樣子倒不像是神誌不清的,隻道:“我要去找人。”


    “站著別動,你找誰?”


    “……我……”他陡然像是迷惑起來,困惑地掃了一眼四周,“我找明燭。”


    “他去長安了,你上哪兒找去!”白竹一手攔住他,“病還沒好,回去養著,他過幾日自然回來了。”


    葉錦城站在那裏,蒼白著臉看了他一會兒。白竹毫不示弱地死死盯住他,兩人對視了一陣,葉錦城突然一扭頭,道:“我要去找他……”


    他的語氣還是很茫然,似乎隻是為了“去找”,並不知道前因,也不知道後果,更遑論如何去找,可是那裏麵的意味卻是相當堅決。


    “找什麽?過兩日就回來了,你就連這兩日都不能忍?”


    “不,你騙我。”葉錦城突然凝視著白竹,“好多天啦,雖然我記不清了……”他臉上因竭力回想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一定好多天過去了,你們騙我……他好久都沒回來了,我要去找……”


    “沒人騙你,過兩天就回來了。”白竹用手抓住葉錦城的胳膊將他往回帶,葉錦城病了許久,沒有什麽力氣,白竹雖然主修醫術,可到底是萬花穀武學根基深厚,手上力氣出奇地大,葉錦城掙脫不開,被他拉得往後倒蹌了幾步,卻死也不肯再走。


    “你拉著我做什麽……他很久沒回來了,我知道……我知道的……”葉錦城盯著廊下的雨,似乎又開始漸漸陷入沉思,旋即又露出恍然一夢的樣子,“我……我……他這麽久沒回來,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白竹暗叫一聲不好,他瞧見葉錦城臉上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癲狂神色,焦慮與驚慌混合在一處,將整張麵孔迫得微微扭曲起來。白竹感覺到手裏拉著的手臂上力量一陣撼動,他對周圍的人使了個眼色,幾個跟著他來的藏劍護院立時上前架住葉錦城,往房間裏麵拉去。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葉錦城臉色煞白,瘋了似的想掙脫開去,可被牢牢挾製著,幾乎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白竹看見他一雙眼睛圓睜著,目光投向空中的一點虛無,似乎憑空看見了什麽,那模樣極是可怕,“放開我!你們別攔著我,你們別攔著我!他……他……”


    幾人聽從白竹命令,不為所動,自顧自地用力抓住葉錦城將他往屋子裏麵帶,葉錦城掙紮不依,雖然病中無力,可不知他心裏在想些什麽,簡直陡然像是發了狂一般用力掙動起來,幾人不備,險些被他脫出手去。白竹的眉頭深深擰起來,他走上前去,想封住葉錦城穴道,讓他暫時安靜下來,伸出去的手卻頓了一頓。


    葉錦城眨了一下眼睛,白竹突然看清他的淚水已經流得滿臉都是。銀色的睫毛上也掛著淚珠,有更多的淚水從他眼睛裏不住地流淌下來,不等白竹的手指挨近,他已經整個人癱軟下去,又被幾人勉力架住。


    “你們……你們騙我……他不會回來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流著眼淚去看白竹,白竹一向伶牙俐齒,此時與他眼神一個接觸,不知怎麽陡然一噎。葉錦城似乎也沒有指望他回答,隻是自己轉過頭去。


    “……我知道,他不會回來啦……是我害的他……是我……”


    白竹心中一驚,又陡然覺得這是契機,定了定神,下意識地問道:“你說什麽?”


    葉錦城像是聽不見他的話,隻是搖著頭,又重複了一次。


    “……他不會回來了,是不是?是我……是我害的他……是……”


    “你,說什麽?”白竹再次試探。


    葉錦城卻依然沒有給他想要的反應。白竹心裏知道這並不好,他也許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些什麽,更糟糕的是——不知是好還是糟糕——他似乎想起了陸明燭不再出現,隱約與他自己有關。此時隱約想起這些,也不知是喜是憂。想不起,隻能持續著瘋瘋癲癲,吃藥吃久了,便真的成了廢人;想得起,也未必就是好事,白竹回想起來葉錦城剛隨他們回到藏劍山莊那一段格外沉默的時日,那時他就看出葉錦城狀況不對,卻說不上到底是什麽,如今回想起來,恐怕是萬念俱灰,死誌已萌,隻怕是後麵沒來得及安排好一切,就被葉九霆一句話憑空打斷,變成如今這模樣。


    白竹隻怕他此時若是再想起完整前後始末,清醒過來,更是要尋死覓活。若是真的有點什麽好歹,葉思遊絕對承受不住。他與葉思遊多年至交,著實不忍心看他為葉錦城持續傷心費神。白竹這麽想著,隻得讓幾人將葉錦城弄回房裏去,葉錦城似乎是過了方才那陣的勁兒,眼神逐漸又迷茫起來,似乎也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處,隻是用死寂的神情麵對所有的擺布。白竹讓人煎了藥來給他服下,不多時藥力發作,他再次沉沉睡去。


    外麵似乎是入夜了,春夜的風格外的大。他聽見高處的風帶著呼嘯的響聲,將厚厚的窗欞撥弄得發出沉重的震顫聲。陸明燭醒過來,屋子裏昏暗無比,隻有枕邊點著一盞如豆油燈,油似乎也快燃盡了,燈芯發出焦枯的畢剝聲,還有嗆人的氣味。


    疼,全身上下都疼,陸明燭竭力抬起手,去撫摸不由自主上下滾動的喉結,他覺出嗓子裏刀割樣的劇痛。之前這裏受的傷並沒有好全,落下了根,他說話再也不是之前那樣低沉好聽的聲音,而是帶著一點難聽的嘶啞。腰側的傷口也是在無休止的前進中勉強長好,那傷口本來很深,一路風吹雨打,癒合後也時不時隱隱作痛,更是蔓延到整個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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