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青灰色山脊綿延到天際,在蒼黃的大地與青藍的天光映照下,無言地俯瞰他們。它們聆聽日復一日的光明教義低誦,見證將聖墓山石道踩踏得逐漸光滑的虔誠步履,感受光和熱,暗與冷,風兼沙。


    陸熒走在前麵,陸明燈與穀清霜已經各自流下淚來。望著高聳的聖墓山,想到這一路萬千苦難,怎能不熱淚橫流?他們太興奮,太激動,此時誰都隻能顧著自己,或者是流著淚感謝明尊慈悲,或者是親吻粗礪石道黃沙,沒有人能分出神來注意旁人,自然也沒有人能注意到陸明燭——他跪了下來。


    陸明燭伸手拉開兜帽,那些栗色的捲髮長長了,卻被沙漠裏的風和熱侵蝕太久,不復柔亮,隨著他拉開兜帽的動作,枯槁地四散下來,堆擁在肩背四周,又隨著他跪地的動作而垂落。


    長風萬裏,呼嘯著挾著黃沙從他麵頰周身擦過去,帶起一陣陣密實而鈍重的觸感。


    陸明燭雙手手心貼地,重重地磕下頭去。


    那些長發隨著他的動作垂到地上,石道地麵粗礪,似乎冰冷,又似乎熾熱。無數的記憶從他的額頭與地麵接觸的時候開始湧現,年少的他隨著一路駝鈴清越,走上聖墓山,朝日燦爛,夜月明麗,光明心性,普濟蒼生;綠洲萋萋蔥蘢,思渾河潺潺不息;聖火燎原無盡,他跟隨長老與其他弟子走下聖墓山,穿過茫茫沙海,在夏季艱難地翻越蔥嶺,來到中原;長安繁華阜盛,東都莊嚴美麗;春季洛陽牡丹嬌艷無匹,夏季清涼雨水潔淨多情;一轉眼這些都消散淡褪,枯萎飄零,隻剩血海地獄,倉惶奔命,路途險阻,危機四伏;彈指一揮間,十年光陰匆匆而去,星月輪轉,四季交替,他如今隻能跪在聖墓山下,親吻地麵,低聲念誦光明慈父之名。


    陸明燭抬起頭來。他緩緩站起身,向前走上一步,隨即跪伏,再次重重磕下頭去。


    “心王清靜恆警覺……與信悟者……增記念……”家鄉的語言聽起來很熟悉,他以為是身旁一同上聖墓山的明教弟子,許久之後才發覺,那嘶啞破碎的聲音,是來源於他自己,“……如有進發堅固者,引彼令安……平正路……我今……我今蒙開佛性眼……得睹四處妙法身……”


    一路走來,他從未再念誦這些話。長風一陣比一陣凜冽,裹挾著黃沙,劈頭蓋臉地從四麵八方向他吹來。宛若這些年他孤身一人在中原,那些像風沙一樣,隨處而來的流言蜚語,明槍暗箭,一支支,一句句,都帶著惡意、嘲諷、考驗,尖叫著,譏笑著橫擋在深黑險峻的前路。他雖然當時年少,可是從未懼怕這些,隻要勇氣和堅定還在,明尊所賜的雙刀,就能夠披荊斬棘。那些光明慈父說過的話,早就融入骨血,沉澱在心底,成為力量和無畏的源泉。隻是歲月匆匆,一晃十載,如今中原聖火潰散,教中弟子如同驚弓之鳥四散飄零,受盡諸般苦難——苦難的盡頭在哪裏?在哪裏?在中原十餘載時光如梭,他孤身而來,年輕而身居高位的背後,是受盡冷眼奚落、孤獨寂寥——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他似乎以為自己不會再形單影隻,可最後終究又孤身而去。


    “……能聽……三……常清靜言……是故澄心禮稱讚,除諸亂意……真實……”


    石道上冰冷堅硬,似乎還有尖銳的石子,他能感覺到眉心開始微微地痛,痛入一種麻木中去。他並不去管,隻是一步一念,再次重重地磕下頭去。


    “承前……不覺造諸愆,今時……懇懺……罪銷滅……”


    光明慈父,寬容悲憫。光明慈父,憐我世人。光明慈父……承前不覺造諸愆,今時懇懺罪銷滅……在額頭與地麵接觸的沉悶聲響和模糊不清的低聲念誦中,他知道自己犯了罪——諸愆已造,是否懇切懺悔,罪孽就能銷滅?


    風吹動石道途中小小驛站上的旗幟,獵獵作響。黃沙飛舞,它們四處無依,有些懸掛在他的長髮間,又簌簌地被吹走。額頭上火辣辣痛越甚,越開始轉向一種冰冷的麻木,他忘了什麽——他一定忘了什麽。


    “……慈悲聽我真實啟……名隨方土……無……量……名……”


    有沙被風裹挾,似乎吹進了眼中。陸明燭覺得眼角一痛,他眨動著眼睛,想讓那沙粒自己落出來,卻怎麽也不能如願。他跪在石道上,抬起右手去揉眼睛。


    左眼被他揉出一點濕潤,這點濕潤滋潤了他幹燥的眼眶,他察覺出一絲絲的舒適,可那點濕潤越來越多,連帶著鼻樑上麵開始微微酸痛,大顆的水珠在眼角聚集,陸明燭移開了手,重新磕下頭去。


    “……被迫迮者……為寬泰……被……煩惱者……作……歡……喜……”


    他聽見大滴的水珠落在地麵的聲音,眼前一片模糊。這聲音像極了暴雨前奏的那一兩滴雨點掉落在江南生長青苔的青石路上,模模糊糊中,有個人,似乎跟他一起看無數場江南夏雨,聽飛來峰上雷聲暗湧。江南夏夜,最是多情,西湖秀美,荷花四綻,風露動人。


    這一路走來,他沒有再想到過他。無論路途高深險峻,風雷雨電,都沒有讓他再想到過他。


    “……慰……愈一切……持孝人……再蘇一切光明性……”


    他感覺到有濕潤的水漬沉重,墜得眼底沉甸甸的,終於再也托不住,順著兩腮蜿蜒而下,在下頜處匯聚,滴落在身下粗糲石路上。風幹燥而凜冽,很快就將臉上的淚水吹幹,可更多的淚珠滾落下來,沿著先前兩腮上的痕跡持續地滾落,他能聽見滴答的聲音,可是手臂重逾千斤,沒法抬手擦拭,隻能茫然地,一次又一次地跪伏,磕頭,呼喚光明慈父的名字。


    “我今懇切……求……哀諸……願離肉身……毒火海……”


    忘記他,忘記大光明寺外一見,君子如風,少年俊朗。


    “……今還與我作留難……枷鎖禁縛……鎮……相縈……”


    忘記他,忘記長安繁盛,風物萬千,攜手並肩。


    額頭在石路上撞出淤痕,漸漸隻剩麻木。


    “……令……我如狂復……如醉,遂犯……三常……四處身……”


    忘記他,忘記招魂崗生死相救,忘記桃丘桃花如夢,四下飛飄。


    “大地糙……木……天星宿……大地沙塵及細雨……如我所犯……諸……愆……咎,其數……更多……千萬倍……”


    忘記他,忘記月夜朦朧安謐,中元水燈如星。


    他感覺到眉心有液體流下,粘膩的,他嗅到鹹腥的氣味,那些液體順著鼻樑一側,流進眼睛,再蜿蜒而下,他嚐到苦澀的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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