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九霆趴在旁邊,愣愣地瞧著葉錦城蒼白的臉。並沒有人責怪他,或者懲罰他,可他覺得痛苦愧疚,隻認為這大禍是自己闖下的,師父師姐連番安慰,也沒有用,他隻是每日都來葉錦城這裏陪著。


    葉思遊嘆了口氣,突然聽見門扉被敲了兩聲,白竹站在門檻那一邊,葉思遊站起身來走過去。兩人繞過正廳屏風,站到後麵說話。


    “還沒什麽起色?”


    葉思遊無聲搖頭,眼睛下麵泛著青色。白竹看著於心不忍,又聽葉思遊憂心忡忡道:“九霆那個孩子,趕他也不走,隻是一徑要陪著他師兄,我怕他弄出病來。”


    白竹挑起嘴角微微一笑,又諷刺地長嘆一聲。


    “遊哥,你讓他呆著吧,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錯,趕他回去也沒有用的。就像——”他頓了頓,“像你這個好徒弟一樣,你當初非要帶他回去的時候,不也明白,其實就算他跟你回去,也照樣沒有用麽?帶回去了人,心帶不回去有什麽用?”


    他說這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十分微妙,倒像是在自嘲一樣,不過葉思遊並未注意到。


    “再說了,原也難怪他粘著不肯走。”白竹從屏風與房門的fèng隙中瞥了一眼葉九霆蹲坐在榻前的小小身影,“我瞧著葉錦城,對他倒真是好;就算是貓兒狗兒,養得熟了也能忠心耿耿,何況是人。可你這個大徒弟,他不懂這個道理,否則也不會有此一劫——人在一起久了,假裝要好,也難免有了真心。”


    裏麵突然傳來葉九霆的叫聲。兩人立時中斷了談話往裏間走去,隻見葉錦城已經睜開眼睛,神色還有些茫然,卻正在撐起身子,想坐起來。他似乎對自己的力不能支感到有些意外,直到看見葉思遊才笑了。葉思遊給他這一笑笑得愣住,他很久沒看見葉錦城笑得這樣自然。


    “師父。”


    白竹靠在門口,冷眼看著。葉錦城將目光移到葉九霆身上,先是愣了一下,才又笑了。他麵色憔悴,可這一笑露出一口皓齒,兩側尖尖的虎牙和深深的梨渦驅散了他整張臉上的黯淡,可襯著那滿頭枯槁白髮,更讓人覺得不忍去看。


    “九霆……?”


    “大……大師兄……”葉九霆想笑,又有點想哭,語氣怯生生的。葉錦城卻像是沒看出來,隻是一徑露出困惑的神色來:“……我這是,睡迷糊了?怎麽覺得你之前不是這個樣子……”


    葉九霆先來沒有聽懂,陡然反應過來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後脊背直竄上來,像是冰冷的小蛇沿著脊柱蜿蜒爬行,嘶嘶吐信。他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師父,葉思遊明顯也愣了一下,正要開口,就見葉錦城四下看了一圈,想要說話,可是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兩聲,大概是口中還有血腥氣,他皺了皺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師父,你看見明燭了沒有?”


    白竹袖手靠在門邊,聽見這話一下直起身子來,環抱在胸前的手也放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葉錦城。葉錦城渾然不覺,隻是一麵低聲咳嗽一麵斷斷續續重複道:“我怎麽在這裏?明明說好帶他回我自己宅子的……咳……師父,你看見明燭了沒有?是秋紅他們帶他走了?他們……”他說著像是突然急了,掙紮著想要從榻上下來,“他剛來,不認識路,我還是先帶他回去。”


    他這話條理明晰,再清楚不過,葉思遊的臉色卻一下變得煞白,隨即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葉九霆也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卻不敢再動。


    (五十八)


    被他們巧合救下的紅衣教姑娘叫法圖娜,穀清霜一路以來都與男子同行,見到姑娘,陡然覺得親切,雖然先前還有些在意她是紅衣教弟子,可後來交談得多了,便也覺得投機起來。法圖娜言談之間似乎一直在恐懼,隻怕紅衣教派人來抓她,穀清霜問她為何逃跑,她也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長老講學,我聽不懂,問了些不知輕重的問題,他們說我是異端……我一時不服,爭辯起來,又覺得……”她低垂著眼睛,不再說下去。


    陸明燭在一旁默默聽著,無聲嘆息。不過是因為對信仰產生動搖,不再相信,既然茫然無措,又受人排擠迫害,隻得叛教出逃。這樣的事情,他自己其實頗能感同身受,之前教中長老們的排擠,同僚的嘲笑,雖然未曾像她遭遇的事情這樣對人趕盡殺絕,可其實說到底,是一樣的。


    他們的飲水幹糧本來還充足,可現在加上了她,就顯得略微緊張起來。不過勻一勻,倒也還撐得過去。幾人一行,越往大漠深處走,越覺得四周景色一日比一日寂寥荒涼,不但沒有了馬賊,連沙狐石狼,甚至沙棘蒿糙都越發稀少。日頭持續著毒辣,他們行進得越發艱難。陸明燭從未抱怨過半句,隻是沉默地將飲水和食物盡量節省下來留給姑娘們。穀清霜自有陸明燈百般照顧,依照陸熒的性子,斷然不會為一個紅衣教的女人委屈了自己,陸明燭隻能盡力照顧她,畢竟是他答應帶人上路,總要負責到底。


    不知是因為偏離方向,還是因為他們腳力不夠,飲水越發緊張起來,可沙海卻似乎一直沒有盡頭。女人們體力不濟,時常需要停下來休息,就更加拉長了時間,飲水已經快要消耗殆盡。無盡的步履載著他們越過一個又一個沙丘,頭頂上熾烈的炎陽和夜晚寒冷的凜風毫不留情——這是沙漠的本性,他們都出生於大漠,十分清楚這一點。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放棄,隻是體力終究有限。


    陸熒無可奈何地將法圖娜放在一塊凸起的岩石處擋風,夜晚沙漠的天空上漫天繁星。陸明燭抬頭看著星子辨認了一下方向,確定他們並沒有走錯,隨即也無奈地蹲下來,伸手摸摸她的額頭。


    “隻要有點水,她也不至於這樣。”陸熒搖搖頭,隨即晃了晃水囊,裏麵隻剩下不多的水,“我叫你不要帶著她,到底是個麻煩,更何況還是紅衣教的人,你這不是給自己找事?現在什麽都經歷過了,你當初的毛病還是沒改。”


    “救都已經救了,總不能看著她又去死。”陸明燭無力地笑笑,將手指收了回來,連連嘆氣。他自己也幹渴難忍,雙唇都幹裂蛻皮,再也不復當初那種鮮艷的顏色。他伸手到後腰摘下水囊,裏麵的水也不多了。他托起法圖娜的腦袋,給她餵水。


    “你他娘的瘋了不成?”陸熒瞪圓了眼睛,“按照計劃,我們三日前就應該走到孔雀海邊緣了,那裏之前有小綠洲,我們就算能補充飲水,也還得找找,再說過了這許久,誰知道那綠洲還在不在——如今都過了三日,除了沙子,什麽都沒有,這水本來就不多,餵你那隻貓我都嫌浪費,你還有心思管她的死活——還是你想找死?”


    陸明燭將水囊裏的水大部分餵給了她,隨即淡淡掃了一眼陸熒,道:“沒你想得那麽糟,我還能撐到幾時,自己有分寸。”


    他這樣輕描淡寫,倒弄得陸熒氣急無話。因了那些水的緣故,法圖娜第二日倒是好了許多,有了力氣,他們總算能走得快些。她一路上一直感激地瞧著陸明燭,這人從馬賊手裏將她救出來,又答應帶她上路,在這種時候又讓出比黃金還要珍貴的水來救她,她很難不由無盡感激而生出好感。可是陸明燭倒像是什麽也沒察覺到——他們如今已經沒有力,自然更沒有心情兼顧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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